1.戴恒
「程小苑，他们跟我说你要去大陆一年的事，是真的吗？」
「嗯，真的」
嘴里随便应付着，我扭开可乐瓶的盖子，仰头灌了一口，啊——真爽！
「为什麽他们都知道了，就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你又不出现在fb也不看社团......」我笑嘻嘻地把责任回去，「然後我就不小心忘记你了嘛~~」
「但你留言我都有回啊」
「对呀，对呀你都——有回，而且都——好几个礼拜後才回」
看到那个『都』了没有？知道我在讽刺你吧？死戴恒。
「我最近比较忙.....要考托福还有......」
「还有要考证照到处面试家教的工作家里目前状况也不太好要帮店里去学校推销老师整你要你写一堆报告——戴恒，」我换口气，「这些芷茹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很忙」
高中这三年，你从来就很忙，我们这团国小死党就你一个人很忙，忙着不跟我们联络，忙着远离我们，忙着完成你伟大人生胜利组的梦想。
我他妈的，我他妈的人生胜利组。
「程小苑，你该不会是想报复我吧？因为你每次邀我我都不来，你觉得我对你们太冷淡，所以你现在就来冷淡地报复我？」戴恒笑了笑，又是那张温柔成熟的招牌笑脸，每次我们六个好朋友吵架不合，只要他戴恒这麽说几句笑一下，大家就都气不起来了。
戴恒一直开玩笑说我是我们这群的女王。
其实我知道，他才是大家心中的核心，他少来几次，我们彼此之间就多散掉几分。
现在更糟了，我这个专门邀大家的外交女王滚去大陆一年，大家不知道要如何分崩离析。
「戴恒，抱歉我没告诉你我要去大陆的事，」默默叹气，我在自尊的限制下勉强地拜托他，「你别生气了，我去大陆之後，你能不能多跟大家联络？芷茹说她会负责邀大家一起唱歌吃饭，你就只要负责拨出时间参加就好，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他笑笑，有些尴尬的表情。
戴恒我还不知道你啊，答应得那麽快就是做不到的意思。
算了，我也没期望太多。
「你七点还要去见以前的国中老师吧？他要帮你写推荐函？」
「嗯，对呀」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看了看我们现在身处的位置，嗯，很妙，我正要进家门吃晚餐，而他全身是汗地站在我家门口。之後我就要提行李上飞机，去大陆一年见不到面了，他则要去台北读他的台大，明明隔天人生的道路就要分道扬镳，十八岁的我们却还像什麽都不会变似地聊天。
程小苑依旧是那个找话题的，戴恒依旧是那个捧场王回话的。
「八月很热厚~~~？你流这麽多汗」我笑他，为了见老师的白衬衫都湿得黏在身上了，「你这样，等一下还能见老师吗？要不要先到我家洗个脸啊？」
「不用没关系」
「你等一下是要坐公车去吗？」
「嗯，对」
「你是去找老师之前顺便来看我一下的？」
「嗯，大概吧」
「你是要找黄淑华老师吧？她那个时候有来帮我们代过课，人真的很好」
「嗯，对呀，她人很好」
「你现在要不要先查一下公车什麽时候来？这里其实不太......」
「程小苑！！！！！！」
我顿住。
戴恒发飙了。
那个温和没脾气的戴恒竟然发飙了。
认识八年，第一次看到他发火，我当下的念头居然是戴恒生气的样子好帅呀，浓黑的眉头深深锁起，眼神像钉子般定住我，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他的眼神也可以这样有力量。
我就像是个傻瓜一样呆呆地看着他，直到他把所有的愤怒都压抑回去，艰难地吞了吞口水。
「明天的飞机，我不会去送你」他的声音有几分僵硬。
气成这样，就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一句？
「喔，没关系，反正今天已经见面了嘛，就当作你有跟我送别。」我无所谓地耸耸肩。
接下来是沉默。
戴恒没回话，没像以前那样笑着跟我打哈哈，说什麽『那就明年见啦去大陆不要吃太胖呀肥猪』——我原以为他会这样开玩笑的，但事实上我在他脸上找不到一丝笑意。
「你去大陆之後，我不会打电话给你，国际长途很贵，」他说，「你那里不能用fb也不能用Line，我们不会再联络了」
「什麽啊，你现在该不会是打算跟我吵架吧？你怎麽了啊！」我哈哈一笑，试图掩饰心中的惊慌。
然而我没想到，他还真的知道。
「程小苑你打算着，在大陆过得还可以的话，就不回来了吧？」
他怎麽知道？他怎麽可能会知道？这个想法只是盘踞在我内心深处而已，连舅舅他们都不知道，他怎麽会知道！
戴恒你可不可以不要每次都这麽容易猜中人心，你可不可以不要这麽敏锐。
如果你迟钝一点我也不会陷得这麽深。
心里乱成一团，我嘴上还是镇定地大笑：「拜托你在说什麽啊！我当然会回来啊！我爸妈都在这边耶」
「我知道那件事，对不起，我知道高一的时候你爸妈车祸的事，」戴恒沉重地咬牙，「我们是你亲的朋友，你尚且不想让我们知道，那麽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谁知道你的痛苦？」
没有人。
对啊没有人。
好多年了，我身边都没有人。
闭上眼睛，深深吸口气，我花了整整一分钟才控制住自己。
「算了那件事就别再说了吧」
戴恒点头：「你别担心，我们这群就只有我知道而已——所以也只有我知道你不想回台湾的事，你跟你舅舅舅妈也不太好吧？」
「嗯」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承认，台湾早就没有我的家人了，读大学的钱我也不想让舅舅出，我会拚命在大陆那边养活自己的，有舅舅认识的熟人当雇主，应该没安全问题。
「如果你真的不打算回来的话，我会去找你的——」戴恒顿了顿又补充，「我会带大家一起去大陆找你」
「哦~~~」抓到机会，我立刻把气氛扭转，「哈哈，那到时候我可以免费当你们的导游，大陆应该有很多地方可以玩」
「是呀」戴恒冲我一笑，虽然笑得有些勉强，不过至少他总算愿意配合。
「那就这样说定罗，不过你千万不可以跟其他人讲——因为我搞不好还是会回台湾的，大陆也没那麽好混」
「嗯，好，没问题，你去那里保重」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别看我这样，我很独立的！」笑得灿灿然，我拍拍胸脯保证。
戴恒失笑，摇了摇头，这时刚好公车来了，他掏出口袋里的公车卡对我说声再见，便转身离去，从头到尾我们都维持着某种淡然，彷佛人生没有永别。
然而上公车前，戴恒抛下了一句话，我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想这麽讲，公车发动的引擎声早已淹没一切，吞没掉我们之间最後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