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敛去白日数不尽的光亮,只余下阑珊几盏灯火,月光皎洁明媚,透着窗帘将外头的事物映了进来,也一并映出床上辗转的身影。
并没有认床的习惯,对於少有休息的王静嘉而言,她理当该达到倒床就睡得境界,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反覆难眠;可她很清楚,要现在的自己立刻入睡实在是太难、太难。
她还有太多等待着去厘清的思绪,有太多难以辨认的心情,堆压在她一向直路不卡结转弯的脑子里,几乎让她苦恼的喘不过气;她越尝试着分析,就冒出更多的谜题,这是她头次体会到高中读的「剪不断,理还乱」是怎麽一回事。
她当然不像李後主有数不尽的国仇家恨,可是她……说谎了。
——那是叶于靖,我和他是同乡长大的玩伴。
——同乡长大的玩伴。
——玩伴。
纵然旁人、同事都不知道这点,但王静嘉是比谁都还清楚的,清楚自己不是单身,清楚自己有个男友……就叫做,叶于靖。
没来由的王静嘉竟想起于靖的模样,想起对方总是美好的身姿,想起对方总是优於旁人的才能,想起对方与完美勾着边的一切。
如同繁星一般高远,皎洁明亮的在前头散着自我的光采,而不倚仗谁的光芒;如同蔷薇一般秀美,高雅美丽的叫人止不住攀摘的念头,却带着刺叫谁也不敢妄为。
然而,仅是观望就能被满足,被抚慰,染上与他相关的事物彷佛都会因此变得美好,美好的……让人为之痴迷。
从没有停下追逐,从没有定下脚步,从最初到现今,王静嘉每个抉择都朝着于靖走去,他是她所憧憬的完美,是她一路以来的焦点,这些明明她都知道的,可是,她却开始动摇,开始怀疑。
——她真的喜欢于靖吗?
——又或者,真的爱于靖吗?
当她看见纪洧佑一点也没有怀疑自己的话语,眨巴的黑眸透出欢快的情绪,反而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而不是愧疚感。
她不敢去推论自己为何会在意他对于靖的感想,就算她明明清楚只要告诉对方自己有男友的现实,他所谓的喜欢、恼人的关心,都会就此打退堂鼓,就像她最初希望的那样,可是、为什麽她没有这麽做呢?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撒这种毫无意义的谎,明明总会被拆穿,明明拐弯抹角不是自己一贯的路数,可她还是,这麽做了。
她甚至不敢想像当谎言被戳破,那对闪着光的眼眸会不会就此淡下,会不会就此被失落掩过,会不会在最後,才让他发现原来自己永远不是他眼中无暇而美丽的静嘉姐?
总归她仍然是一如以往不善於情感的模样,不论何时面对纪洧佑,都只能留下不能尽数的遗憾和烦恼。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她的人生似乎往歪斜的地方走去了,所以才会这样犹豫不决,这样举棋不定,连从前觉得无比正确的选择都开始变得迟疑。
明朗而澄净,晴空透澈宛若碧洗,渲染一片透亮美好的蓝色,揉入几朵灿白的云朵,缀上几声夏末的蝉鸣,晨曦微微洒落,山林的晨间竟美的让人屏息。
没改去平时的习惯,纪洧佑一贯的早起,不同於王静嘉的辗转反侧,昨晚的他睡得异常舒爽,他敢肯定是因为昨天她的坦白,她的不隐瞒,再也不是筑一道墙拒他於门外,而从斑驳的墙面,让他见了一次曙光。
追求静嘉姐的过程漫长而严苛,这道微薄的光芒无疑是她所予最大的恩典,叫他又一次笃定自己的所求,也更加坚定。
这是头一次,他涌起了异样的优越感,开始猜想那个别人勾不着的铁腕女人,会不会在他的手上春暖花开,展现别人见不到的美好姿态,为自己停留,为自己驻足,为自己,舍去一些坚持。
他头一次愿意全然的相信,而不掺半分怀疑,愿意盲目的祈祷他的恋情,能够在她的手上开花结果,而非陨落,而非坠跌。
怀揣着足以盈满内心的希冀,纪洧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定下心神,而非张扬的狂喜。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到那时候再开心也不迟吧?
旅馆内的温泉分为独立式和大众汤,虽然旅馆方所提供给纪洧佑和王静嘉的房间都设有独立汤泉,但是纪洧佑依然想去体验看一次混汤,总觉得和不熟识的人一同泡汤是种很特别的感受,再说了,人生里总是要做点意料之外的事情嘛。
将衣物放入入口的置物柜里,仅围着一条白色的浴巾他便安然自在的泡起温泉来了;也许是先天的地质因素,也或许是旅馆方的掌控,泉水的温度相当舒适,即便是在夏日也不至於让人感到炎热,是相当舒服的温度。
略略皱起眉,纪洧佑的表情染上讶异,他实在没想到这麽早的时间,除了他以外还会有人在这里,透着雾气只能依稀从对方的轮廓推断出是个身形颀长纤瘦的男子,看起来就像是……「叶于靖?」
对方如纪洧佑的猜测回了头,证明了他的直觉没有错误,但接下来的局面也就此变得尴尬,他实在不知道该用什麽样的方法应对眼前的这个人。
要不搭话麽,他们昨天又打过了照面,都知道彼此都认识王静嘉,理当是该说些什麽的;真要搭话麽,他们又没有熟识到那个地步,除了他单方面知道叶于靖这个人,对方可能连他的名字都不清楚。
「你是静嘉的同事吗?」正当纪洧佑犹豫不决的时候,叶于靖却出乎意料的开了口。
被对方的主动搞得不太能反应过来,纪洧佑难得回答的有些慌张:「呃、嗯。」
纪洧佑起先以为,若是自己不先做出反应,那他们就会这样一路沉默到其中一方离去,彼此毫无交集,也互不打扰。
但眼前散发过份存在感的家伙,却不如他想像的静默疏远,反而主动向自己开口搭话,这点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虽然和对方并不熟络,但自己没有道理会看走眼才对啊……
透着雾气纪洧佑能看见对方若有所思支颊的动作,但是叶于靖接下来的话语却让他想不透对方究竟想表达什麽,「我以为你会很惊讶呢。」
惊讶?有什麽好惊讶的?纪洧佑冒出了无数的问号,却毫无头绪,但对方的言词,却让不安感泛滥的涌过他的鼻咽,几乎要逼的他不能呼吸;巨大、而强烈的压迫感,明明只该是极其普通常见的行为,却随着他的一言一行,都压的自己喘不过气来。
扳过头朝对方的位置看过去,随风摇荡的雾气总算让纪洧佑触及叶于靖清冷的目光,那对黑眸始终蕴含无法尽数的情感和思绪,黑不见底,像一汪深潭,充满变数、捉摸不定,他跟不上对方跃动的思虑,只能迟疑的开口,「……什麽?」
「我以为你会很惊讶静嘉正和我交往的这事,还是说、你一直都知道吗。」
叶于靖的唇角看起来似乎弯起了,又或者是维持不以为意的平直角度,纪洧佑看不清楚,也不想要去留心,身体的反应都从这句话起,变得顿然而不真切。
纪洧佑首先产生的反应是热,并不是源自於温泉,而是叶于靖的话像个热辣辣的巴掌,甩在他的面上带来一阵火辣;被背叛感和耻辱感赏了一个重重的耳光,震的他脑袋嗡嗡作响,做不出半点反应。
——原来不是玩伴啊。
如果是平常的纪洧佑一定能够冷静的去判断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是,如果扯上了王静嘉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我并不知道。」他刻意撇过头,不再朝向叶于靖的方向,那样的目光太过凛冽了,就像能把自己看透,能看穿自己全身的破绽一样,喜欢静嘉姐的心情,似乎也从这一刻变得模糊。
紧紧撺着直到今日的情感,只拥有一瞬间短暂的光芒,又紧接着被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也见不到穹空,再也望不见阳光。
痛,很痛,比起为了谁而担忧的时候,现在的心脏显得加倍、加倍的疼痛,像是被谁猛烈揪住,心口闷着难受;然後又像从哪里破了个洞一样,无以名状的悲伤就从心上小小的缺口缓慢细致的流出,然後慢慢的破裂、破裂,让所有的哀痛越来越剧烈的奔驰,然後,覆巢而出——
当悲伤就此枯竭,会再也感受不到痛楚,又或是加剧苦痛的死去?这种问题的答案他一点也不想知道,但是似乎已经由不得自己去做选择了。
「这样啊,毕竟身份上还是需要顾虑的,我刚才的话就请你当作秘密来保守吧。」不知道是想抚慰自己还是想替自己的话做结,叶于靖这麽说着。
「对了,该怎麽称呼你才好。」
「我是纪洧佑。」
「虽然静嘉应该说过了,不过再说一次应该也无伤大雅,我的名字是叶于靖。」
——叶于靖。
这个名字听在纪洧佑的耳里,现在带有十足十的讽刺。
然而现在的他对眼前的这个家伙毫无招架之力,毕竟摊在他面前的,并不只是一个名字那麽简单,还有他不愿去正视的「王静嘉的男友」这个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