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三
用晚饭的时候,我碰着了丁驹,直接和他说端阳那日,不去城中瞧热闹了。
丁驹一个劲儿的追问原因,又问我是不是还生气,弄得一旁的李易谦觉得奇怪起来,直往我俩打量。
我不去看李易谦,对丁驹搬出了陆唯安那番话,但又越讲越心虚,声音不觉小了一点儿。
丁驹听了很失望,不过也没再劝了。
倒是,那会儿李易谦没吭声,在往舍房去时才问了起来。
唔,没事儿…我赶紧找藉口,说是怕到时没应付好考试。
李易谦没作声,但目光像是狐疑。我连忙说自个儿累了,一挥手就快步往前走,一点儿也没回头。
房里没半光。我进去放了东西,然後找经了蜡烛来点。
火光蒙蒙的亮了起来。我把烛台搁到书案。
前一晚我乱堆在案上的几本书,已经瞧不见,这会儿案上整整齐齐的,笔也好好的悬挂在笔架上头。
我不禁发怔。唔,大约是傅甯抒收拾了。每次我弄得乱七八糟,他从没嫌恶过,也不会叨念,总是会迳自动手整理。
我说不出心里什麽感觉,但已经没那麽失望。他都说了节日人多,那肯定是不想去人挤人啦。
只是…唔…
我兀自纠结一阵,看着时候不早了,连忙拿了东西去澡堂。
等到洗好澡回来,傅甯抒已经在房里了。他坐在书案前,正提笔蘸墨,像是要写字。
我关好门回头,傅甯抒瞧了来。他微微一笑,我也对他笑了下。
莫名的,感觉没那麽郁结了。
「先生在写信麽?」我问。
傅甯抒唔了一声,没有仔细回答。
我没在意,迳自去把东西放好,暗暗决定了,不要去想那抹香味儿怎麽来的——纠结这个事儿太无聊了。
这麽一想,我不禁轻松,一会儿念书时专心不少。
隔日最後一堂是算学。林子复在结束前,发给每人一张卷子,当作是功课。
我拿到看了看,一时半刻没有头绪。
林子复让大家两天内写好,再各自缴给他就行。等他一走,众人边嚷嚷着边收拾离开。
我把卷子折起收好。
「路静思,你…会写吧?」李易谦忽问。
我唔了一声,瞧向他道:「应该会。」反正,想不出来,赶紧找人问就是。
李易谦点头,没再说什麽,安静的收拾。
我们收好东西一块儿离开去书室。上午文先生提到了一本书,我想先去找来看,再去书库忙。
而李易谦在用饭前,一直都会去那儿看一会儿书的。
我找了一阵,没找着书,一回头就瞧见邱鸣进来。他先看到了李易谦,快步走来,张口要说什麽时,似乎才瞥到了我。
邱鸣一顿,对我笑了笑。
「我也去找本书来。」他忽说,跟着走开了。
李易谦没表示什麽,把手上翻的书搁回架子,然後往我看来。
「没找着?」
我沮丧的嗯了一声,又忍不住要问:「邱鸣不是有事儿要和你说麽?怎麽又说要去找书了?」
李易谦正从架上抽出另一本书来,听了就道:「我倒不觉得他有事儿要说。」默了一下,又朝我看了来:「你先走吧,我帮你找,找到了就拿去给你。」
我不禁觉得不好意思,但又很高兴,就赧赧的道:「多谢你。」
「…唔。」李易谦微微地别开眼,兀自找起书来。
「那回头见啦。」我说。
「嗯。」
我走往书库那头过去,在院门前和东门先生不期然的碰上。
只是,她似乎不是经过,而是特地过来的。
东门先生见着我,微微的笑。她今儿个穿了浅绿颜色的衣裳,衣袖和裙摆随风隐隐飘动,好像树柳在飞舞。
我开口和她问候。
「先生好。」
「嗯,静思每日都过来麽?」东门先生问,率先迈入院里。
「…嗯。」我跟在後头,小声的应着。
东门先生却哎呀了声,然後停在屋前。她微微转身,神情隐约的苦恼,「还以为傅先生在的…」
咦?我一愣,跟着往屋内瞧去。
里头真是没半个人,傅甯抒不在这儿。不过,屋门既然开了,那他肯定是来过一趟了。
只是…
我往东门先生瞧去,心里隐约的古怪,不禁别扭的开口:「先生…是来找傅先生的?」
东门先生唔了一声,「没什麽特别的事儿,就是…」说着,停了一停,像是想到了什麽就对我一笑。
她改口:「或许静思你能帮得上忙。」
我睁大眼,「咦?」
「唔,你大约搬得动的。」
原来,东门先生想把乐阁内的琴具位置作个更动,不过她一个人搬不太动,所以才要来找傅甯抒帮忙。
「我想了就要动手,实在等不及,正好想到能请傅先生来帮忙,却没料他不在,倒要委屈你劳动了。」
我怔怔的听东门先生解释,见到她已挽起衣袖,要动手去搬动一架琴具,连忙回过神。
「先生,我来。」我脱口,赶紧挽高了袖子,凑上前去帮忙。
东门先生笑了笑,但没有撒手。
「我还是与你一起吧,若只教你一个人搬,怕是不行。」
我呆了呆,才忍不住反驳:「我气力够的。」
东门先生呵呵的笑。
我抿住嘴,不再作声。
只是,隐约的…脑中浮现东门先生稍早的话。
听起来,东门先生和傅甯抒交情真的很好…要不然还有其他先生的嘛,怎麽就只想到找傅甯抒帮忙?
我低下目光,瞧着要放到长桌上的琴。
唔,好久以前…东门先生要换琴弦,那时候也是托傅甯抒,还有…
「小心…」
忽听一声,我咦了一下,却还是绊到了桌脚,霎时一个踩不稳,往後踉跄,後背就生生地撞上後边的柜子。
霎时,就听一阵框啷框啷的声响。
我低呜着,手往後腰处捂去,却沾了一把粉末。我转头,见着柜子上的一只小金炉翻倒了,里头的粉末全洒出来。
有一些洒在我的身上,这些粉末很香,但不算浓烈,很好闻…
——很熟悉。
「静思,你没事儿麽?」
我木木的转回头,见着东门先生着急的凑近。
「哎呀,洒了一身…」
她说,一边就伸出了手,帮我把沾上的粉末轻拍掉。
我动也不动,只瞅着东门先生。她微微低身,垂下视线,密密的睫毛盖住了像是水一样清亮的眼睛。
这麽靠近,我才发觉她的左眼角有一颗很小的痔。
而且,这麽的近,更加的觉到她的身上的香气,同此刻洒倒的粉末是一个味儿。
这个香味儿,我昨儿个也曾闻过。
我心头涌起一股别扭,不禁别开了目光,却瞥见窗旁的几上摆了个棋盘。
棋盘上头的子儿错落不一,像是棋局未完。
我怔了怔,忆起了很久的一个印象。
这会儿,说不清心里是什麽滋味儿…
就是有点儿烦,有点儿的酸涩。
耳边听到东门先生在说:「唔,只能先这样了,你回去脱下长衫,可得好好的…」
我一动,闪避她碰触的手,一句话已脱口而出。
「先生和傅先生是什麽关系?」
「……」
等我瞧仔细东门先生眼里的惊诧,才恍然回神。
啊…方才…
我对着东门先生一阵无措,惶然的浑身发冷。
「你…」
东门先生才说了个字,我登时吓得慌了,想也没想,拔腿就往外冲,然後转眼就跑得老远。
我缓下脚步,一阵羞愧。
问了那麽无礼的话後,居然惊慌的跑了,而且——自个儿怎麽还伸手推了东门先生一下嘛。
我越想越纠结,怎麽都静不下心,本来要回头去书库,但总觉得一股别扭,不想要过去。
唉,要怎麽办才好?我焦躁不安,把书院走上了大半圈,最後又走回通向乐阁的路。
还是…去道歉吧。
我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口气,才鼓足勇气走了过去。
但走近过去,却不期然的听见有说话的声音。一个是东门先生的,另一个有点儿沉,听起来像是不快。
是李易谦,他们像是在争吵。我怔了怔,忽然忆起一件事儿,对啦,年後那时,李易谦也和东门先生争吵过。
我脚步停顿。
现在过去,好像不大妥当…
正想着,我瞥见屋里有身影往外,急忙去躲到院外一根柱子後。
方才躲好,李易谦就大步走出。他像是没有发现我,很快地往前走开。
等他走得远了,我才往院里进去。
屋里边,东门先生站在桌旁,不知想什麽。她忽地一个抬眼,跟着转了过来,就同我打上照面。
她像是一怔,目光微微扬起,但一样沉默。
我微微发窘,心里七上八下,但又觉得忸怩,不禁垂下脑袋,才期期艾艾的道歉:「先生,对不起,方才…是我不对,我不是故意的。」
说完,即刻听到东门先生呵呵的一笑。
咦?我呆了呆,茫然的抬头。
「你哪里错了?我不觉得,所以不用道歉」东门先生道,跟着再微笑:「快别站在那儿,进来吧。」
我迟疑了一下,才迈开脚步,走到她面前。
「先生,真的对不起,我…」
东门先生伸手按到我肩上,温和的打断:「我是觉得讶异,你居然会问这种…唔,怎麽说,真有点儿想不到。」
她瞅着我,「但你既问了,怎麽不听回答就跑了?」
我羞窘的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东门先生柔柔一笑,把手缩回,口里道着:「我与傅先生自是同僚关系了,哪里还有什麽别的…往後也不会有,这可不能胡猜,倒是,如此猜测,以後不可随意同旁的先生说起,省得引来不必要的议论,以及教人误会。」
我有点儿迷茫,但…隐约的明白了意思。我微微点头,就对她保证道:「先生,我不会再说这样的事儿的。」
东门先生对我微笑。
「好了,这儿还乱着的,静思可要继续帮忙?」
我很不好意思,赶紧点头,一边挽起袖子。
东门先生指示我把几个匣子放到柜子上,跟着像是想起什麽,忽道:「对了,你方才过来,该要碰见易谦的吧?」
我搁下东西的手势不禁一僵,就含糊的唔了一声。
「他没问你到这儿做什麽?」东门先生又问,往我看来。
我顿了顿,忍不住困窘,支吾几下,老实的吞吐道:「我…我躲起来了,因为先生好像…」
东门先生一怔,跟着摇头:「我们在争吵,是麽?」
「唔…」我低了低目光,嗫嚅道:「先生,我不是有意偷听的。」
「没怪你。」东门先生轻道。
她语气还是一样柔和,但隐约又有些倦倦的。我抬起眼,就见着她眉眼低垂,神情有些哀愁。
「李易谦是不是做了惹先生不开心的事儿?」我忍不住关心,脱口问。
方才,虽然没听清他们吵什麽,但李易谦的口气,却是不客气的,不像以往和东门先生说话的态度。
唔,不说东门先生是个先生,也还是他家熟识的一个长辈,这麽实在太无礼了。
东门先生听了这句,微微的笑了笑。
「他没做什麽,反而是我…」她低眼,停了停,语气变得幽幽的:「我同易谦那孩子也是有缘,开始也不知他的来历,谁想居然是水月庄的人…」
说着,她抬起目光,同我注视.「可那孩子却会与你亲近,我想,他还是有些不同的,若他以後——」
说话的声音忽地停住,我一愣,就见着东门先生深深地皱起眉,脸色还隐约白了一白。
「…先生?」
东门先生低唔了声,微微低头,整个人像是站不住,身形晃了一晃。
我被吓了一跳,慌忙上前去扶,可她已经软软的倒下了。
「先生!」我惊慌的喊着,蹲下身来。
东门先生两眼紧闭,吐息很浅,脸色更白得碜人。
我慌了手脚,想搀起东门先生,可她昏得太沉,半点儿也挪动不了。
糟糕…这可怎麽办呀!
对啦——赶紧找人——找大夫!
但是,乐阁位处的地方很偏僻,要是没有排课,多半没什麽人会来这头。
我边想着能去哪儿喊人,边起身急急的跑出屋外。
出了院门,一个冷不防地,我撞上了个东西——唔,不是,是个人。对方伸出一手稳住我。
「…怎麽匆匆忙忙的?」
我抬头,见着是傅甯抒,一时有点儿怔住。
傅甯抒瞧着我,微微皱眉。
「怎麽…」他问着,目光隐约越过我看去,声音蓦地一顿,跟着松开扶着我的手,急步就往里去。
我回过神,连忙跟在後头。
「东门先生忽然晕倒…」我忙解释,不禁一怔。
傅甯抒已弯身探看,脸色微沉了一下,就一把抱起了东门先生。他将她安置到窗旁的椅榻。
「你在这儿照顾着,我去找大夫。」傅甯抒一边吩咐,一边往外出去。
一百零四
稍等了一阵,大夫被找来了。
而随着一道的除了傅甯抒,还有院长以及文先生…然後还有席夙一。
文先生同大夫一块儿进屋去,其余的人都待在外头。
院长神情微沉,摸了一把胡子,忽往我看来。
「你是…」
我不禁畏怯,下意就往傅甯抒瞥去。
傅甯抒看来了一眼,但他还没说什麽,席夙一就已经开口了。他对院长道:「他是路静思。」
院长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这次多亏有你。」他说,声调和气,不像外表那麽严肃。他再摸了一把胡子,就没多瞧我一眼,自顾的去和席夙一说话。
我兀自忐忑,肩上忽地被轻拍了拍,霎时吓了一下,才看清楚了是傅甯抒。
「时候不早,你先回去吧。」傅甯抒道。
我迟疑的喔了声,然後对院长和席夙一点个头,才慢吞吞的迈开脚步。
走到院门前,隐约听见屋门打开的声响,我不禁停了一停,跟着回头。
文先生已领着大夫出来,两人脸色都有点儿凝重。我瞧见,隐约感觉惶然,很想知道东门先生到底如何了。
但…
我看了一眼傅甯抒他们几人,犹豫几下还是转头走开。
东门先生晕倒的事儿,早就被传了开。餐室里头闹哄哄的,有好些人都在讲这个事儿。
我去得有点儿晚了,没碰到半个熟悉的人。我默默的打好饭菜,自个儿找了空位坐下。
饭菜很香,我也有些饿的,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吃不出滋味儿。
我越吃越没劲儿,草草地扒了几口,就乾脆的收拾离开。
走没几步,廊下悬挂的灯火忽地灭了,往前望去是一片灰灰蒙蒙的。过了仲夏後,天暗下得晚,也不像冬天那样的黝黑。
我望了望天。
「看什麽?」
冷不防地听见很近的一声,我登时吓了一跳,差点儿没脱口惊叫。我转头,瞧见傅甯抒一脸似笑非笑。
我松口气,又忍不住闷声咕哝:「先生怎麽吓人嘛…」
「还敢说?远远地就瞧你站着出神。」傅甯抒道着,伸出一手,指尖点了一下我的额头。
那力道很轻,压根儿也不会痛的,可不知怎地,我瞧着傅甯抒缩回的手,却觉得额头那处皮肤,隐约的异样。
…像是疼。
但又不像——我抬手按了按额头。
「做什麽?」傅甯抒瞧来,问着就好笑似的拉开我的手。
我唔了一声,不禁抽开手,含糊的说着没什麽。
傅甯抒沉默,看着我半晌才又开口:「…回去吧。」
我点头,跟在他身旁。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晚了,沿路都没见着其余学生,而且一路上点着的灯火比昨儿个还少,加上风微微的吹,树叶不住沙沙的吹响,气氛隐约有些沉闷。
傅甯抒中间没讲什麽。他走得也不快。
我好几次想说话,但张口却又莫名犹豫,搅得自个儿心里更烦。我往傅甯抒瞧去,只见着他一点儿的侧面。
我又低下眼,视线落在他露在衣袖外的指节。
「先生…」
「……」
「东门先生她…醒了麽?」我问。
「醒了。」傅甯抒声调平淡。
我低喔了一声,再沉默下来,半晌才又问:「那东门先生她…」
「她无碍。」傅甯抒更快的答道。
我张了张嘴,後头的话梗在喉里问不出来——其实,我很想知道,那时候傅甯抒为何会来找东门先生。
可是…
我就是问不出来。
先生们之间相互往来,是很正常的嘛,再说…东门先生也说了…
——是我胡乱纠结。
我轻轻地吁了口气,才说:「东门先生没事儿就太好了。」
傅甯抒往我看了来,像是叹了口气。他伸手摸了一摸我的头。
我不禁伸手,去握住他要缩回的手。
傅甯抒没作声,但同我的手牢牢的握住。
半晌,他才开口:「回去吧。」
我嗯了一声,点了一点头。
隔日集会那会儿,丁驹对我讲起东门先生的事儿。他说得绘声绘影,活像他当时也在一旁,
我没有告诉他实话,有些心不在焉的听着,直到丁驹说起东门先生上回病倒的情况。
他说,其实上回东门先生就病得严重,当时大夫让她至少得养上大半年的,但她只休养了三四日。
我愣住,忆着昨儿个东门先生昏倒的模样。
那时她不吭一声就昏了,脸色还白得很,有点儿吓人…
可是,傅甯抒说没有大碍的。
我疑惑了一阵,连忙问丁驹怎麽知道的?
书院请来的大夫是我表兄的岳父,丁驹像是得意的说,表兄知道我在这儿,特意同我说起来的。
我怔怔点头,不自禁找起李易谦。
就算他和东门先生争吵,可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应该也要关心一下的。
我找了一阵,仍旧没在集会的人里见着李易谦。
後头去讲堂,柳先生都要来了,才看他姗姗来迟。他神情有些沉,坐下後就顾自的拿出书来,对我的询问毫不理睬。
我有些纳闷,但柳先生已经进来了,也没得问。
只是,中间课歇也一样…
不管我说什麽,李易谦都没有表示。
——真奇怪。
会不会是因为担心东门先生的病情,所以心情不好?还是,又无故的生闷气了?
唔,好像都有可能…
要是他生闷气,那我也没法子啦。
不过,後面到了文先生的课,我记起了件事儿。
昨儿个李易谦说要帮忙找书,不知道有没有找到?
想着,我往他瞥去,才发现他像是在出神,书本一页都没翻开。
唔,他也有不专注的时候…
我心里窃笑着,伸手轻推了他一下。
李易谦像是被吓了一跳,目光一转,却阴沉的朝我觑来一眼,又很快的别开,然後兀自的翻开了书。
我不禁茫然,又觉得疑惑。
他…是怎麽了?
「李易谦?」
等文先生一走,我连忙开口。
「……」
「你怎麽了?」我问。
李易谦仍是不发一语,迳自收拾着。
我盯着他动作,隐隐郁闷,脑里忽然就浮现东门先生昏倒前讲的话。
老实说,那段话我听得不是很明白,可这会儿不知怎地,我觉得他们争吵,和那段话中的意思有些关系。
唔,不过东门先生已经病了,之前怎麽吵,现在也不该和她呕气。
「李易谦,你会去探望东门先生麽?」我脱口问:「她病得有点儿严重,虽然傅先生说没有大碍,不知道…」
「够了——」李易谦突然沉声。
我愣住。
李易谦目光递来,神色阴沉。
他忽地从书箱里拿出一本书,甩到我的面前。我一时傻住,没有伸手去接,那本书啪地掉在地上。
我愣了愣,瞧了李易谦,又去瞧落在地上的书。我起身,蹲下去把书拾了起来,发现是昨儿个托他找的书。
我呆了呆,才觉得有点儿不快,边起身就不禁咕哝:「你要是不情愿找,昨儿个就早说嘛…」
「呵。」
李易谦却笑了一下,然後往我看来,口气冷冷的问:「昨天你为何那样晚?」
我茫然一愣。
李易谦自顾的说下去:「你晓得我去过东门先生那儿…是了,你自然晓得,你才从那儿跑出去。」顿了一顿,目光往我睇来,「不必讶异,我瞧见了,就不知你回来时,偷听去了多少话。」
我被他一大段话给弄得一阵迷糊,但又觉得委屈,忍不住反驳:「我才没有偷听!」
李易谦扯了一下嘴角,冷声道:「无所谓。」
我张了张嘴,又憋屈道:「我没骗你——」
「即便你真是骗的又如何?你瞒骗的事儿也不会因此少了一桩。」李易谦语气漠然道。
我不禁迷惑,忍不住皱眉,「你什麽意思啊?」
李易谦微微一哼,才道:「昨晚我拿了书去找你,可八人间舍房那儿,谁都是说你不住那儿。」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的,「回头离开时,我瞧见你与傅先生在一块儿…」顿了一下,又微扯嘴角,「原来是这样——原来。你与他同住。」
我呆住。
李易谦说…说…
我霎时惶惶然,又一阵无措,支吾着脱口:「李易谦…我…」
李易谦毫不理睬,起身背了书箱走开。
我瞧他往外走了出去,才回过神,慌忙起身,着急的追了上去,而周围像是有几个人看了来。
「李易谦!」
我伸手去拉他,紧紧的抓牢他的手臂。
李易谦脚步停顿,淡淡地瞥来一眼。
我不禁畏怯,但还是抓住他不放,忍不住恳求的脱口:「李易谦,你听我说…」
「……」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我…」我顾不上答应林子复的事儿,一股脑儿就说了出来:「我是代替别人来这儿的,可是有点儿困难,不能住上两人间,你知道的,八人间一直没空房…林先生帮我想了法子,所以才和傅先生住一块儿,但是,林先生吩咐我,谁都不能说的…」
我说得很急,忍不住涨红着脸,气喘个不停。
李易谦目光冷淡,然後一点一点儿的抽出被我拉住的手。
「既然答应了不能说,既然…你瞒了这样久,现在为何又要告诉我?」他道,与我直视,目光阴沉:「是因为教我发现了?所以不得不说开?是麽?所以若非如此,你便从未想过要告诉我。」
我惶然张嘴,想要否认,但怎麽都发不出声音——完全没法儿反驳。
李易谦闭了闭眼,深深地沉了口气。
我一阵无措,不禁哀声的脱口:「李易谦,你别生气,你听我解释!」
「你不必解释——」李易谦打断,阴郁的看着我,低声脱口:「不必对我解释。」
「可是…」
「够了。」
李易谦轻声,神情像是和缓下来。他看着我,微扯了嘴角:「其实,我也没资格气你什麽,你也是毋需解释…无论如何,是与我没什麽关系的。」
我听得懵然,但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李易谦,你要和我绝交了?」我慌忙就问。
李易谦先一怔,跟着呵呵一笑。
「不。」他说:「我是要离开。」
离开?我愣住。
「我与你不同,到这儿来从不为了考举及第。」李易谦又说,语毕就转开身,再也不理会我,迈步走掉。
我望着他逐渐走远…
可我只能呆立在原地,两腿像是被拘住了,动也不能动的,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这之後,李易谦始终不理会我。
以往他对我再怎麽生闷气,也不会气这样久的…
我忍不住气恼自个儿,心头堵得难过——其实也难怪李易谦生气,我们又不是才认识,而我同他相处这麽久,却从没想对他说出事实。
要是我一早坦白,现在也就不会这样的僵。
李易谦是朋友呀。朋友当然可以说的。而且他肯定能理解。
可是现在…
那天李易谦气得讲了许多,还说出要离开的话。
我纠结了这个一阵,很想问个究竟,可每次对上他冷淡的脸色,想说的什麽都吞回肚里了。
丁驹不知怎地察觉到我和李易谦有古怪,就来叹说姓李的又闹什麽别扭啦。我提不起劲儿敷衍,就闷不吭声的,不管丁驹如何的狐疑。
而这个事儿,我没对傅甯抒讲。
不知怎地,心里别扭得紧…
只是别扭什麽…唔,我也说不上来。
况且,他没有问起来过。
东门先生从那天开始一直是休课的。
她似乎真像是丁驹所讲的那样,病得很严重,得要休养很长一段日子。
因此慢慢有人在猜测,说是她往後不会在书院授课了,要离开静养。
众人不停说论,不管消息是不是真的,每个人都觉得怅然,因为东门先生对学生总是很温柔又好的。
班里有几个人在讨论,说是打算去探望东门先生。
我才知道,原来东门先生不住在书院里,一直是住在城中的。文先生也是,另住在别处。
除了她们,柳先生也没住在书院里。
难怪,这麽久以来,从没有在舍房院里同他们三个打过照面。
想着,我忍不住往旁瞥去。
李易谦迳自翻开书,神色平淡。
不知他和东门先生如何了?他们才争吵,後面一个就病倒了。
不管李易谦和东门先生有什麽龌龊,毕竟东门先生是长辈,也一直对李易谦特别亲切…
我犹豫了一下,就嗫嚅出声:「李易谦,丁驹他们要去探望东门先生,那你…去麽?」
「……」
果然,还是不理会…
我忍不住颓丧,脑袋低垂,深深的叹了口气。
「…不去。」
听得一声,我慌忙抬头,欣喜的望向李易谦。
李易谦仍看着书,面上不冷不热的。
我不禁又忐忑,但犹豫了几下,还是怯怯的问:「李易谦,你晓得东门先生是什麽病麽?她真会离开麽?」
李易谦没作声,又翻了一页书,过会儿隐约的沉了口气。
「有工夫关心别人,不如想想你自个儿吧。」他出声,语调平和:「你日後…只想着去州试,没想做些别的什麽?」
我呆了一呆,不明白的瞧着他。
「世上能做的事儿有许多,并不只有考举及第一途。」李易谦再道,目光隐约地瞥来。
我怔了怔,懵然点头。
可是…我吞吐的道:「但…我跟人答应过的,他其实就是…」
「不要对我解释。」
李易谦淡淡打断,「我只是…算了。」顿了一顿,往我看来:「你当我没说过吧。」
我无声,却感觉无措。
不知为何,李易谦再同平常的态度了,我却觉得更难受。
接下来的课,我都没法儿专心。
晚些课结束,李易谦仍是迳自一个走掉。
我想,他心底肯定还是气着我。
探望东门先生的几个学生,说回了一件事儿。
其实也不算意外的事儿,之前书院里每个人早在猜的——东门先生真要离开。
听说是过了端阳要走,东门先生家里人要带她离城,去另一处安静的地方休养。
这麽快…
五天後就是端阳了,我犹豫着要不要也去探望,她对我一直都很好,以往上她那儿帮忙,总也会给些好吃的。
想着,我忆起前天李易谦的话,忍不住又消沉。
其实那时,我比较想问他,是不是真会离开的,而不是东门先生…
正出神,耳边听到屋门推开的声响。
傅甯抒走了进来,他先瞧来一眼,才回身关好了门。
「写些什麽?」他问着走近。
我愣了一下,才忙低眼,瞧见案上摊开一阵的卷子,握着的笔点在纸上没走,晕开了一圈的墨。
我啊了一声,连忙把笔挪开。
实在糟糕了…
这卷子得要缴回的,是前阵子林子复派下的功课。
那会儿,他是说了两日内写好,结果我却忘了有这回事儿。林子复倒也没生气,只让我快写好缴来,一点儿也没责罚。
我抬眼,对着傅甯抒的目光,忍不住发窘。
傅甯抒没讲什麽,隐约地移开视线,往搁在案上的砚台瞥去。他忽然伸出手,指尖往砚台内蘸了一下。
我愣住,就瞧见他缩回的指尖是乾净的。
「墨都乾了。」傅甯抒往我睇来,平淡道。
我有些尴尬,不禁低下头,支吾的脱口:「我…我重新再磨过。」
傅甯抒伸手来拦阻。
我抬头看去,傅甯抒目光沉静。
「心思既不在,不如别写。」他道。
我怔了一下,想反驳些什麽,但却只能抿了一抿嘴。
傅甯抒仍旧看着我,轻声道:「有话就说。」
我顿了顿,含糊的唔了一声。
但想着一些事儿,心里就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儿,我不禁别开目光,微微摇头,小声的说:「没什麽的。」
傅甯抒默了一默,忽然就一伸手把我拉起身,让我和他面对着面。
我无措了一下,忐忑又别扭的瞅着他。
「你是有事儿,但却不与我说。」傅甯抒平淡的道了这句。
我一愣,不禁有些心虚,但支吾了几下,还是没说出半个字儿。
「我倒有件事儿要说。」傅甯抒又开口:「东门先生明日要离开,我会去送她一程,你想一块儿去麽?」
咦?我睁大眼睛,困惑的脱口:「不是说…」
「过了端阳一向是多雨,他们怕因此拖延行程,反倒对病人的休养不妥。」傅甯抒道。
我愣了愣,含糊的喔了一声,心里隐隐发闷。
「记得麽?我讲过…我的师父…」忽地,再听傅甯抒道:「他老人家昔日与东门先生的父亲友好,因而从前我也曾见过一次东门先生,不过来书院後,我并没有认出她,是在一次谈话,她先认了出来,倒是才晓得了,东门家早因故破落,她也有些遭遇,辗转到这儿当起先生,而她与师父还有联系,於是对我的事儿也有所闻。」
他停了一下,看着我道:「我自然是知晓她的事儿,但顾虑隐私,我不能说与你分明。」
我怔住无声。
傅甯抒当面说出,不会把东门先生的事儿告诉我,心里仍隐约觉到了闷,可却也蓦地松了口气。
原来,他和东门先生有这层关系,所以才会亲近。
我咬咬唇,对着傅甯抒不禁一阵讷然,又隐约内疚,不禁就伸出手,去扯住他衣袖的一角。
「先生,我…我一直也想探望东门先生。」我呐呐脱口:「我明儿个也能一起送送她麽?」
傅甯抒瞅着我,微微的笑,跟着伸出一手,摸在我的脸侧,指尖滑过我的嘴角,然後才缩回,跟着道:「自然可以。」
我不禁赧然,也对他笑了一下。
傅甯抒低下目光,就抽出被我拉住的衣袖,跟着反过来把我的手握住。
他的掌心微热,我心里也一阵热,又隐约局促,不禁期艾的脱口:「先生,我…有件事儿要说。」
「嗯?」
我便慢吞吞的说出,李易谦发现我和他住一起的事儿。
傅甯抒静静的听完,面色一点儿都没变,似乎不怎麽担心,他只温和的道:「所以,你与他争吵了?」
我唔了一声,然後颓然的点头,讲了经过,以及李易谦说出要离开的气话。
再次听完,傅甯抒沉默无声,只把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紧。他没有多的表示,可我就感觉没那麽的憋屈了。
唔,王朔说过的,事情都发生了,懊恼也没用。
我想,再对李易谦好好的解释一次。
就算…他真的要离开,也不要是因为恼火我的缘故。
隔日集会时,李易谦看到我,一样态度冷淡。
那会儿不大方便说话,我只好等着结束,可还不到解散,一个闪神回头,就没有看到他的人影了。
好不容易结束,我连忙回去拿好东西,急忙的赶往餐室。那里头人很多,但也没瞧见李易谦。
我纳闷一阵,早饭也顾不上要吃就离开。
途中,远远地见着了邱鸣,我连忙喊他一声,跟着凑上前去问:「邱鸣,你有没有瞧见李易谦?」
邱鸣一听像是愣住,脸色隐约古怪,才犹疑的问:「你…真不知道?」
我疑惑了一下,反问:「知道什麽?」
邱鸣闭起嘴,神情像是为难,他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我,才叹气道:「他怕已经离开了。」
我呆住,只觉得脑中一片茫然。
「我以为…原来他真是想不告诉你,我之前总当他说假的,居然…呃——喂——」
居然什麽的,这会儿我压根儿听不进去,就连忙推开了邱鸣,着急的往书院门口跑去。
中间像是碰见了柳先生还是谁,我也顾不上要理会。
书院正门往常是开着的,但平时这会儿那里不大有人出入,这个时候也是,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怎麽会?早晨那时还见着的…
我慌张的跑出大门,急急忙忙的下了阶梯。走到途中,我喘了口气,视线望向底下宽阔的大路,却不见半个人影,也不见有马车停在那儿。
我怔怔停住,心头涌上失落,以及浓浓的酸涩。
这麽快…真是走了…我寞然一阵,呆站了好一会儿,才甘心的转身走了回去。
我跨进大门里,慢慢的走进廊下。
迎面走来的人,也慢慢地停住。
我不禁恍惚,然後才觉得庆幸,更觉得鼻酸起来。
「你为何在这儿?」
李易谦淡淡开口。他的模样神情同昨日,甚至以往的每一天都一样,只是已经换下了书院发下的常服。
「那你呢?」我着急的往他跑近,脱口:「你怎麽在这儿?」
李易谦沉默,半晌才道:「我说过要走的。」
我张了张嘴,才怏怏的埋怨:「我以为…你是说气话啊。」
李易谦呵笑一声,摇了摇头。
「我确实怨你欺瞒,但我又如何能拿这样的话气你?」他说,神情微微消沉,又顿了一顿,「我也是没与你坦白…其实,我到这儿来是有目的,本应早早办好…我却待了将近一年,已是拖延太久。」
我看着他,懵然的听着,可也完全的明白——他真是要离开的,无论我解不解释,或者道不道歉。
李易谦是认真的。
但是为什麽…为什麽呢?
「李易谦,你能不能不要走?」我忍不住脱口,不死心的央求:「我以後绝对不会瞒着你什麽,你不要就这麽走…」
李易谦一怔,跟着神情微动,没等我说完,忽然就伸出了手。他一把将我拉了过去,两手紧紧的还在我的背上。
我愣愣的靠在他怀里。
「路静思,你喜欢我麽?」
耳边听见李易谦问。
我怔了一下,立刻就脱口:「当然喜欢呀。」
李易谦没有答腔,只是将抱在我背上的手隐约紧了一紧,才听他又问:「若与傅先生相比呢?」
「咦?」我呆住,这才想了一想,不禁发愁,「唔…」唔,怎麽这样问呀?我觉得心里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为难的支支吾吾。
而李易谦却呵呵的笑了。
我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往後推了开。
我呆了呆,无所适从的往李易谦望去,他已经别开了脸,一只手捂在双眼上。
「你不用说,我早知道的…」他喃喃地道。
我无措的出声:「李易谦…」
李易谦朝我扬手打断,跟着垂下另一手,才往我看来。他面色一样平静,隐约闭了闭眼,然後就再也不看我了。
我看着他迈步,从我身旁走过。
「路静思,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