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程采那点小状况,通报校警来处理也就可以了,值得你闹这麽大吗?知不知道那一敲下去,可能引发多大的後果?知不知道自己可能被退学?」李于晴皱起眉头,但骆子贞没有回嘴,她只是撇开了头。
「到底有没有在听呀,你……」他话都还没讲完,骆子贞已经站起身,朝旁边走了开去。
「说够了没有,别像个老太婆一样罗嗦行不行?我会怎麽样,还用得着你来管吗?」骆子贞不耐烦地说,转身走到柜台边去,跟老板要了一杯冰开水。
「不用我管?要不是我真的插手来管了这麽两下子,你这时候老早被赶出学校去了,还能坐在这里喝咖啡?」李于晴追了上来,说:「知不知道我在校长面前给你说了多少好话,才保住你这一条小命!」
「就凭你?校长干嘛听你的?他是你爸?」
「是我爷爷。」李于晴没好气地说,却让所有人全都傻眼。
当时,她坐在校安室里头,一群老师跟教官都围着,就等这个闯祸的当事人开开尊口,然而他们左等右等,始终没等到答案,最後经不住再三催逼,骆子贞只说她跟同学在楼梯间嬉闹,自己脱下鞋来,本想丢别人,不料却误中警铃开关而已。这个答案听来扯淡,但却十分符合逻辑,身为从犯的杨韵之跟姜圆圆也点头承认,最後三个人都写了悔过书,骆子贞因为是闯祸的主犯,所以另外被判停学三天,外加校内劳动服务一百个小时。
「校长真的是你爷爷?」半信半疑,骆子贞忍不住问。
「需要我回家拿户口名簿来证明吗?」李于晴没好气地说。
「那你是怎麽跟他求情的,为什麽他会愿意给面子?」骆子贞想了想,问:「这件事可大可小,但是面对那麽多教官、老师,还有学生们的眼光,他要想轻轻放下,应该也不容易吧?」
「我只是告诉他,未来的孙媳妇身上,最好不要留下污点,免得他也脸上无光而已。」李于晴耸肩的同时,还闪过骆子贞忍不住喷出来的一口水。
「对不起……」事发的两天後,在大楼外面等计程车时,程采嗫嚅着道歉。
「我要听到的可不是这麽无济於事的一句话。」骆子贞叹口气,问她:「你休息了两天,现在可以跟我们说说,到底怎麽回事了吧?」
「没有怎麽回事呀,」程采抬起头来,讷讷地说:「我就只是……不想爱了而已嘛……」
这世界很奇怪,有各式各样的爱情观,骆子贞自从结束上一段恋情後,几乎就成了再没把爱情看在眼里的人;姜圆圆则可能连什麽是爱都不知道。至於程采,程采就怪了,她的问题不在於爱不爱,考虑的问题却是自己想或不想继续爱。这种事情可以这样考虑的吗?在搭计程车往台北车站的途中,杨韵之很想问问程采,但转念作罢,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大学念了快满三年,交过的男朋友却老早超过了三十个,有什麽立场去质疑别人的爱情观?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想结婚的对象,居然跟你一样是个女的,你家人会怎麽样?」杨韵之问。
「啊?」像大梦初醒般,老是心不在焉的程采张大了嘴,说自己从来没考虑过这问题。
「你不想结婚吗?」
「也不是不想,但也不是想,这个……」程采犹豫了一下,面带为难,还有更多惶恐地说:「我好像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不会结婚,或者要跟谁结婚的问题耶。」
「不然你平常这里都在想什麽?」杨韵之指指程采的脑袋问。
「也不一定呀,前阵子我都在想着打排球,最近就只想玩拼图,这样应该可以吧?」她像在徵询别人的意见似的,有诚恳的眼神,而杨韵之则摇头叹气,程采手掌一拍,还开心地说:「还有想你们。」
「那可真是谢了。」杨韵之哭笑不得,程采这个人,与其说她可能少了根筋,倒不如说她脑袋里有哪根筋接错了位置,才会经常这样痴痴傻傻地。
车上有短暂的片刻沉默,程采摇头晃脑,想了又想之後,忽然又说了一次对不起,但杨韵之也摇头,「这句话你就不要鬼打墙了,我是无所谓,但子贞听到了一定会生气。」
「子贞很爱生气。」程采点头,却让杨韵之笑了出来,说:「她就是刀子嘴嘛,也没有什麽恶意,比较大的缺点呢,大概就是她看待自己跟这个世界的标准,都比别人高了些而已,脾气倒也不是真的那麽差。不过就因为她有那麽一点精神上的洁癖,所以她不顺耳的一些事或一些话,能别说就还是别说了,免得自找麻烦。」
「你有不跟她说的事情吗?」程采睁大眼问。
「就只是一点小事啦……」杨韵之尴尬地一笑。
正说着,计程车已经抵达车站。推开车门,杨韵之帮忙提行李,临行前有个小拥抱,杨韵之叮咛:「不该接的电话别乱接,不该见的人也别乱见,更别告诉别人说你回老家,否则就失去了避风头的意义。」看着程采一一点头,她又说:「记得,虽然下周才开始期中考,但这周末却有个很重要的活动,你得赶回来参加,知道是什麽事吗?」
「你打工的那家店开幕。」程采绽开笑靥。
「宾果。」杨韵之也露出了笑容。
杨韵之陪着程采出门後不久,骆子贞在家里接到电话,本来不想往外跑的她,只好搭上捷运,一路来到可以眺望平缓河面与海峡汇流的渡口边。
「趁着杨韵之跟程采不在的时候约我,又不让我带姜圆圆来,想必不是为了逛老街,你有什麽话,现在可以说了吧?」走在前面,骆子贞被海风吹得睁不太开眼,她眼望最远的地方,海天相接之际已是一片朦胧,淡水河畔游人不多,显得冷清,这一天阴霾,彷佛快要下雨。一回头,她问。
「我最近常常觉得,如果一直迂回曲折都没用的话,或许自己是应该换个方式来看待这一份爱情。」李于晴沉吟着说。
「不好意思,你可以说得白话一些吗?风有点冷,我不想在这种温度下,听一些太虚无的话题,特别是,如果这话题跟我无关的话。坦白讲,我比较想早点回家写报告,两份报告都需要很多数据,我盯着那些数字,感觉已经快被逼疯了。」骆子贞说。
「好,那我长话短说,就只有一个问题而已。」李于晴像是闷着很久了,但也可能只是跟骆子贞一样,走在有些凉的海风中,冷空气让他脸很紧绷,连说出来的话都有些颤抖,他果然很直接,开门见山就问:「你愿意接受我的告白吗?」
「什麽?告白?」满脸惊诧,骆子贞想了想,只觉得荒谬不已,忍不住失笑,说:「你认为一段男女之间的爱情,可以浓缩成这麽简单的一个问题?一方提出邀约,另一方点个头,然後方程式就算成立了,是吗?」虽然带着笑,但却又很认真的语气,她又说:「在你偶尔出现在我家顶楼,或我的生活领域中,以及你帮我去跟校长求情之後,我就应该对你有所感觉吗?或者你做了那些事的目的,就是希望我能对你因此而有些感觉吗?你觉得我应该喜欢你,是不是?」
「你真的对我毫无感觉吗?」两人相隔着几步,李于晴鼓起胆子,单刀直入地问。
「为什麽你总认为我就应该要对你有感觉?」骆子贞不客气地反问。
「因为我喜欢你。」
可能这答案来得太快也太突然,骆子贞一时不知该怎麽回话才好,她甚至连李于晴现在是什麽表情都不太敢看,转过身来,一步一步慢慢又往前走,没有回头,但她知道,那个人亦步亦趋,都在背後。
庆幸的是这条海岸边的步道很长,而他们走得极慢,一时间还到不了尽头。骆子贞没打点出什麽具体的想法,但却整理好自己差点乱了的情绪,在渡船头边,静悄悄地,一艘船也没有,她回过头来,用冷静的态度,跟带有距离感的语气,问李于晴:「你一定觉得很失望,我没跟那些巴不得更靠近你一点的小女生们一样,欢天喜地、喜极而泣,对吧?」
「我从来也没觉得你必须跟她们一样,就因为你不一样,我才更想跟你在一起。」李于晴很笃定的语气说。
「我不知道你这种没来由的喜欢是怎麽回事,但是我真的很忙,没空陪你玩耍,更不希望自己大老远跑来淡水一趟,居然只是为了跟你聊聊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情。现在,如果你话都说完了,也没其他事了,请恕我失陪。」说完,她微低着头,往前迈开脚步,擦过李于晴的身边,朝着捷运站的方向要走。
「你是不敢面对爱情,还是不敢面对我,或者你只是不敢面对你自己?」李于晴站在原地,理直气壮,但语气依旧温和。
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所以她一直没再抬头,原本想要隐藏的那一点心慌,此时忽然被揭穿开来,那瞬间,骆子贞全身忽然微微一颤,她停下脚步,低垂的浏海遮住视线,她只看着自己的脚尖几眼,用力吐出胸中一口气,又转过身来,正眼看向李于晴。
「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别人一个机会,真的有那麽困难吗?」李于晴又问。
「有没有困难,这问题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你。」说着,海边的冷风吹来,把骆子贞原本挂在脖子上,一条柔软而几乎没有重量的细丝围巾给瞬间掠高,她还来不及伸手去抓,丝巾已经轻飘飘地被刮到了河面上,落在不断拍打堤防的潮水中。
从头到尾,对那条围巾只瞄了一眼,尽管心疼不已,但她有更重要的问题还摆在眼前,需要先处理好才行。骆子贞瞪着眼凝视李于晴,硬是把自己那份心虚与慌张的感觉压抑下来,她像是要告诉他,自己的心早已坚如铁石,哪怕是一条珍爱的围巾落水了,她也不会为之动摇。只是尽管内心倔强,刚刚也没失声惊呼,此刻更没慌张焦虑,但那毕竟是存了好一阵子的钱才能买得起的昂贵东西,在四目交投的片刻中,骆子贞还是眼角余光又瞥了一下,心里暗叫可惜。
只有那一瞬间而已,李于晴牢牢地望着骆子贞,彷佛就看穿了她坚固堡垒下的真心,他也没再多说,却反手脱下自己的外套,随便先往地上一扔,跟着整个人朝河岸边,那条围巾漂浮的位置,直接跳了下去。
-待续-
给自己一次机会去爱,对某些人来说,往往是最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