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萧翎是第二日清晨回来的,其时天还未亮,又不算清晨,人声鸟语,尽数还沉在梦中,他轻手轻脚进了屋,朱鹮果然还睡着,只是卧室门大开。
他脱了鞋赤足走入里间,朱鹮仰面躺着,脸色睡得煞是好看,白里透着一团粉,只是神情有些不适,藏在稀疏留海下的长眉微微蹙着,像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萧翎在他床旁枕边的位置蹲下,想了想,便明白了。
他嘴角一扯,挽出一个坏笑,然后轻轻盈盈的开始吹起口哨,哨声由细渐强,又逐渐拔高,吹得朱鹮梦中也难耐的抖着身子,眉头皱得越发苦大仇深。
不出一分钟,比闹铃还管用,朱鹮腾的坐起,狠狠瞪了萧翎一眼,向厕所狂奔。
萧翎昨晚没在家,他哪敢上厕所?
萧翎笑着跟到马桶边,眼睛一瞟一瞟的:“不是给你换镜子了吗,怎么还怕?”
朱鹮专心撒尿,根本不理他。
“哎,老憋尿对身体不好。”萧翎忍不住说。
朱鹮瞪他一眼:“关你什么事!”心中却想,谁让你整夜不在家,谁知道去哪耍了。
萧翎耸耸鼻子,似笑非笑道:“哎,你还是处男吧?”
朱鹮的脸唰的红了,背过一点身,挡住对方的视线,整理裤子。
萧翎心中了然。
“哎,你知道我怎么看出来的吗?”
后者投来一个极轻蔑的看流氓的眼神,萧翎不以为意,得意的说:“因为你撒尿没什么味啊。”
朱鹮轻哼一声,按下冲水键。
“哎,我也要尿呢,”萧翎拦住他的手,拉开裤链,“水费现在多贵啊,能省就省点呗。”
朱鹮不理他,才五点半,他也睡不着了,索性开始洗漱。
萧翎在旁边好整以暇的抖着腿。
朱鹮白他一眼:“晃来晃去的很好看么!赶紧收回去。”
萧翎咦了一声:“我晃我的,你脸红什么?”
朱鹮垂下眼睑,专心盯着水池里聚集起来的白沫。
萧翎又心痒痒想再捉弄他一下,于是慢腾腾搭上对方的肩头:“哎,我说……”
“什么?”
“你的颜色和形状都很不错呦~~”
“咳咳……咳!”一口牙膏沫子差点咽进去。
不到七点,朱鹮就摔门上班去了,萧翎还在后面嬉皮笑脸的:“游乐场那么早开门啊?比百货公司还早!”
房间里静下来,萧翎躺在他的行军床上认真反思,刚才似乎过分了呢,酒是引色媒,当真不假!
他这副口才若用在勾女上,未婚妻都该一打了,可他和女人相处觉得头痛,她们自私,而且爱使小性,总要你哄她。萧翎曾经交往过一个女生,那是大学刚毕业不久的事了,起初相处时,女生说就爱他这才华和张开嘴能喷死蟑螂的口才,那时他还不出名,只潜伏在网络背后做一个透明的小写手,不到半年,女友就厌了,成天在他耳边暗示,说看谁谁谁的男友,工作半年连车都买了,你这样下去,永远也不会有出息。不断暗示他应该放弃写作,找个稳定工作什么的。
当年所爱慕的优点,如今都成了厌弃的内容,才华?才华也得有人欣赏啊!口才?你以为你是说相声的?
几乎没经过什么争吵,萧翎也无意挽回,一段爱情就这样消弭于寂静里。
萧大胆的小说里,没有爱情,或者说,没有正经的爱情,一切都是暧昧的,朦胧,引人遐思的,那种情愫只是恐怖氛围里的一点作料,他笔下的主人公,往往尚未谈及爱,便撒手人寰了。
有读者猜测,萧大胆本人是个悲观主义者,萧翎对此置之一笑,他倒真不觉得自己悲观。
生命中没有爱情又如何?他的脑子那么忙,哪有余力卿卿我我?
光是确立主题,铺陈思路,把情节一环一环的扣起来就占据了他绝大部分时间——编故事这种事真的会上瘾的,脑子永远也停不下来。
哪个女人能忍受与爱人亲吻的同时对方却在揣摩舌尖适合藏匿哪一种利器?
昨天是几个年轻作者聚会的日子,也是文屿的生日。
按照惯例,依然约定在午夜,他没有向朱鹮报备,因为他觉得没必要,但磨磨蹭蹭的,他还是迟到了
文屿与他交情最深,经常一起探讨文章走势,曾经还合写过一部较香艳的武侠小说。
年轻的寿星一见他就微微挑起眉头,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萧翎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知道他一定憋不了多久。
果然,酒未过三旬,年轻的寿星就晃悠到他旁边,扒着他耳边说:“这位客官,看你眼带桃花,面含春色,时时看表,刻刻难安的样子……莫非是有了?”
“有你大爷!”听到最后一句,萧翎笑了。
“我认真的,”文屿躲过他一记肘击,“我是说,是不是家里有了?恩?”
“有什么?”萧翎还装傻。
古虫凑过来,勾起小指屈了屈:“有美人啊~”
“对对!”文屿补充道:“你们知不知道,萧大胆最近搬去和人同居了!”
萧翎皱了皱眉头:“你们俩是打算改写情色武侠了吧?话里透着流气。”
“啧啧!”古虫佯怒,提起文屿的耳朵:“惹萧大侠不高兴了吧,说得这么直白干什么!”
“小的错了~”文屿笑哈哈的凑回萧翎身边:“打你家电话没人接,你的责编说你去搞严肃题材了。”
其余几人乐了:“严肃题材?”
“不是吧,萧大胆的严肃题材……难道是灵异事件揭秘?”说这话的人,是文屿请的朋友,萧翎和他不熟,只知道他的笔名叫花间酒,也是第一次参加他们的聚会,花间酒算是几个老爷们中的一朵奇葩,因为他是写言情的——还是专给小女生看的那种。
花间酒目光灼灼的望着他。
萧翎语塞,这个小编……虽然叫他保密,也不用扯这么大的牛皮吧,还严肃题材……
他清清嗓子:“恩,算是半纪实吧。”
“纪实的?!哇我要看我要看~~”文屿飞奔上来捶他的肩。
“说好了,出了书一定先给哥们一本!”古虫和另外一个同是古派的作者也拍他的肩。
萧翎都快被拍吐了,只能应承着:“哈,哈!没问题……”
心里却在想,那种被标榜为暧昧派的同居日记,拿得出手才怪!
后来话题又被转来转去,大家终于逐渐忘了那个所谓的纪实性严肃题材,萧翎却渐渐坐不下去,他有点惦记家里那个——恩,用古虫的话讲,就是“美人”。
他不断看表,3点,3点半,快4点了,该死,这群家伙到底要喝到几点?
文屿做为寿星已经伏案不起,另外两人伙同古虫开始一起灌那个花间酒,但是后者像是自备储酒器似的,脸都不红一下,大家见灌趴下没戏了,又商量着要不要去唱K。
萧翎开始烦躁。
那个家伙半夜起来发现客厅漆黑一片会不会害怕?甚至……会不会担心他的去向?
目光再一次从表盘移开,正对上花间酒的注视,萧翎咧咧嘴,后者会意的微笑,隔着不知道聊到什么正笑成一团的古虫他们对他打手势:现在溜,他们不会发现。
萧翎是一边自嘲一边溜回朱鹮家的。
他咋堕落到这个地步了呢?以捉弄一个男人为乐,现在还为了他玩不踏实。
……那就继续堕落下去吧。
萧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朱鹮还没有回来,发短信给对方才知道,今天是晚班,就是那个家伙的晚饭在单位解决了,人也至少要过十点钟才能回来。
萧翎一个人在楼下填了肚子,又在电脑前填了稿子,不到九点半就开始扒着窗户眺望。
十点半,朱鹮终于回来了,但是脸色却不太好,好像连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蔫蔫的,洗过手后就钻进自己卧室。
萧翎心里有鬼,赶紧把电脑合上了。
不是还在生白天的气吧?
萧翎这么想着便洗了盘葡萄端进朱鹮卧室。
朱鹮趴在床上,脸朝里,看不见表情,听见他敲门只淡淡应了声:“进来。”
“我买的葡萄,挺甜的。”萧翎将盘子放下。
“不想吃。”
“哦,”萧翎又问:“吃饭了吗?”
“恩。”
“吃的什么?”
“没什么。”
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萧翎再接再厉,又问:“今天可真热,你觉得热不?”
朱鹮转过头,漆黑的眼珠子定定看着他,不说话。
萧翎笑了:“哦。对了,你那肯定不热。”
“萧翎,给我讲个鬼故事吧,越恐怖越好。”朱鹮忽然说。
萧翎惊了,赶紧抬手摸他额头,嘴里念叨:“是发烧了吧,我懂,但是精神降温不管用,还得相信科学,得吃药……”一边说一边要找温度计。
朱鹮不耐的拉住他裤头:“我没发烧。”
萧翎顺势坐在床头坐下,看着他:“那怎么说胡话呢?”
朱鹮烦躁的翻个身,手按在脸上胡乱揉了一通,不情愿的说:“我们要提前更换主题了,所以……”
萧翎马上接道:“所以你要找灵感?”
朱鹮瞪他一眼:“不是跟你说过了么?新主题就用萧大胆的《深渊》啊。”
——还挺理直气壮。
“……那你听鬼故事做什么?”萧翎弯下腰凑到朱鹮的面前,“你不说原因我可不讲。”
被他注视了一会,朱鹮终于叹了口气,说:“今天有人来踢馆。”
“啊?鬼屋还有踢馆的?”
朱鹮嫌恶的瞥他一眼:“装什么装,那人跟你差不多,特别瞧不起我们的职业。”
萧翎赶紧撇清:“我可没瞧不起你们的职业!我只是……”
“你只是觉得特别无聊,特别小儿科!”
萧翎讪讪的闭了嘴。
朱鹮接着说:“今天那人也是,一进去就笑,说什么太假了太假了……小丽和小伍都受打击了,估计这一个月也提不起精神吓唬人了……”
朱鹮现在想起来还很火大,那就是活生生的侮辱,他不怕游客急了揍他,职业内容所限,没办法,但他就恨这种人——萧翎这样的,自以为承受能力非同小可,就把别人的工作贬损的一无是处,而且今天这人比萧翎还可恶,他……他竟然是狂笑着从黑暗之旅出来的!
最倒霉的是,还被领导碰见了。
领导的脸啊,比黑暗之旅还黑,把他们挨个训了一顿。
据他说打两百米开外就听见那笑声了。
喝!那叫一个洪亮,那叫一个欢快。领导还以为是哪个娱乐项目搞得好呢,心说得好好表扬一顿,鼓励的话都想好了,结果走到近前一看,差点没闪着舌头。
不少游客都往这边张望:那是鬼屋吧?怎么这么开心啊?
朱鹮从没这么丢脸过,一组五个人,站直了挨训。
萧翎听朱鹮说完,也有点义愤填膺了:“这人傻缺吧!不害怕就不害怕吧,丫笑什么啊!”
朱鹮火气也灭下了一些,哀哀的垂着头。
“是我的问题,每季主题都是我设计的……可能我的承受力就低,所以设计出的东西不吓人……”
萧翎看他这模样,不忍再打击他,放柔声音问:“其实我一直想问了,你……干吗要做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呢?”
他很小心的避过“胆小”两个字。
朱鹮咬住嘴唇哀怨的看着他:“想说我胆小就直说呗。”
萧翎摸摸鼻子。
“胆小才要训练啊……虽然没什么成效。”朱鹮又说,“你不是挺会吓唬人嘛,倒是给我讲几个啊。”
萧翎不确定的看着他:“讲可以,但是讲完你晚上又不敢上厕所怎么办?再把身体憋坏了。”
朱鹮的耳朵倏地红了,眼睛睁得滚圆:“那你到底讲不讲?”
“讲,讲,你别急嘛!”
朱鹮坐正身子,拿起一只抱枕窝在怀里,做好听鬼故事的准备。
即使没有那个闹场的人出现,他也要提高胆量,因为他觉得自己有点过于依赖萧翎了。
他下定决心,咬紧牙:“讲吧,我想过了,这房子我还要住的,不能总因为害怕而拉着你作陪,这挺不合适的,就算为以后着想,一个大男人总不能比女人还胆小吧!”
萧翎一直想要撕下他伪装镇定的面具,现在他终于自己承认胆小了,可是萧翎听着又不舒服了。
他侧头:“你……现在都开始为婚后做准备了?”
朱鹮摇摇头:“也没有啦,我就是那个意思……你又不能陪我一辈子,因为自己的原因,拉你一起住,这很自私。”
“哦~”萧翎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那我开始讲喽。”
朱鹮点点头,抱紧手里的垫子,还紧张的咽下一口口水。
萧翎温柔的看着他:“知道故宫吧。”
点头。
“故宫有很多神秘的传说哦,我一个朋友的舅姥爷,年轻的时候在故宫看门,”萧翎的声音低沉,语速缓慢,吐字清晰,加上编撰故事的能力,很适合讲故事,朱鹮的情绪很快就被挑起,湛清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的工作啊,很简单,就是在故宫最外面的一间房里守夜,相当于值班室的地方。但是呢……当时的老人们都说这个工作不好,劝他换一个,他不听呀,他觉得这工作没什么不好,又清闲,就是每天在值班室睡觉嘛!”略微的停顿,“结果几年后,问题就显现出来了,他啊,结婚很多年,都没有孩子。去医院呢,也检查不出毛病。”
说到这,朱鹮忍不住问:“为什么呢?”
“因为故宫阴气重啊。”
“这样啊,完了?”
萧翎看着朱鹮松一口气的样子暗笑,他才不会讲太恐怖的故事呢,他根本不打算给他提高胆量的机会,就这样胆小一辈子,不是挺好的吗?
他想了想又道:“故宫里有个珍宝馆你知道吧?”
朱鹮点头。
“那里面陈列的都是皇室妃子用过的首饰,珠玉玛瑙啊,翡翠凤钗什么的,很漂亮的。”
“但是负责清点宝物的工作人员最头疼的就是那里。”
“为什么呢?——因为啊,每次清点完珍宝馆的物品,快要关门的时候,他们都会听见——”说到这里,他刻意拉长了调。
朱鹮的手紧紧攥着抱枕的两个角,嘴唇都快被咬白了。
萧翎趁机揽上他的肩头,一手安抚似的拍着他的肩,用轻松的语气继续说道:“他们都会听见……长长的指甲挠玻璃的声音,还有女人争抢着说:‘我的,我的……’”
“啊啊啊啊~~~”朱鹮的头埋进抱枕里,萧翎赶紧搂住他:“你看你,还说提高胆量,不过是个传说就把你吓成这样……”
朱鹮慢慢喘着气,嘴巴一张一合的,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血色,他扔开抱枕,冲萧翎说:“再来!”
萧翎心里直撇嘴,看来为了提高胆量,还真是豁出去了呢,就这么想尽早撇开我?
萧翎看着他一脸英勇就义的模样,心里特不是滋味,但又觉得可爱。
他想了想,问:“知道钟鼓楼吧?”
“知道,不过我一直不明白,那里也不敲钟,为什么叫钟鼓楼?”
“那也有个民间传说。”萧翎的手亲亲热热的揽着朱鹮的肩,身体又挨的近一些。“早年皇上抽风,非要铁匠们铸一口大钟。铁匠们就聚在一起铸呗,但也奇了怪了,那钟怎么也铸不好,眼看离交差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们愁啊:这是皇命,如果到时不能完成,都得砍头,连家人都不能幸免!”
“其中有一个年纪最长,也最受尊敬的钟匠,他给大家说啊,要是这火说什么也旺不起来,就说明需要活人献祭……正巧他的小女儿来送干粮,听到这话,又知道这钟铸不起来的后果。她觉得与其大家一起砍头,不如死她一个,要是管用,就救了这么多人……”
“这小闺女性子烈啊,当时就一头扎炉子里了,他父亲赶紧伸手去捞,也只将将抓下女儿的一只绣花鞋。说来也怪,人进炉子的一瞬间,铜水马上变了色,大伙顾不得悲伤,连夜赶工,那钟当天就铸成了。”
“献钟的那日,皇上也听说了这事,当下便封那个忠孝的女儿一个称号——铸钟娘娘,牌位就拱在那钟鼓楼上。”
“后来,但凡那钟一敲起来,尾音里总带着:邪——邪——的音儿。百姓们听了就说,娘娘又在找她掉的那只绣花鞋呢。”
朱鹮窝在萧翎的怀里,过了一会才说:“……真傻。”
“可不是,古时候的人比你还胆小呢,相信什么献祭活人的传说,把命都扔了。”萧翎淡淡说道,“这些故事啊,听听就算,谁知道真的假的呢。”
不知道萧翎是不是故意的,这些有真实背景可考的传说典故,乍听之下平平无奇,但耐不住琢磨,朱鹮越琢磨越觉得后背发寒,虽然萧翎劝他不要深想,但他还是忍不住细细回味故事里的每一个小细节,不由更往萧翎温热的怀里缩了缩,像寻找遮蔽物的雏鸟。
“怕了?”
“也还好……”
萧翎收紧些胳膊,把对方的下巴搁在自己肩头上,过了一会,朱鹮幽幽说:“以后再多给我讲些吧,你懂的挺多。”
萧翎忍不住笑了:“真是,怎么越怕越要听。”
朱鹮抬起脑袋,认真的看着他:“我马上就要设计《深渊》为主题的创意了,不铺垫一下怎么行?”
“用我帮你么?”萧翎低声问。
朱鹮有些吃惊:“你会制作背景?”
“不会,”萧翎摇摇头,“但我对《深渊》的了解比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