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依旧静静下着,望着岳冰心逐渐消失在梅海中的身影,我蜷缩在岳公平怀里,感觉到他小小的身子此刻竟微微发颤,不禁使我陷入一片迷乱之中。
究竟发生什麽事了……?
想起刚才娘的叫声,我不住颤抖起来。娘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惊恐到极致,可为何有爹在身旁,娘还会如此恐惧?
我丝毫不敢想像爹的处境,只希望刚才的叫声和那黑衣人都只是一场荒谬极的武侠桥段。
可会是谁想攻击我们家?从这两个月里的蛛丝马迹看来,爹娘的身份绝对不平凡,甚至娘和皇室是有某种关系的,看爹平常洒脱不羁的模样,难道娘是和爹私奔,而现在被抓到了?
「——诗音。」
轻轻的,一声凉薄且令人舒坦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我抬眼一看,对上岳公平静幽幽的眸子。
「别害怕,公平哥哥在这儿,哥哥答应爹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好你,所以别怕……咱们等爹回来。」我看着眼前神色苍白,却语带坚定安抚我、护着我的岳公平,突然有些心疼。
他脚上有伤,在这寒冷的冰天雪地下,也不知岳冰心何时才会回来。
思及岳冰心刚才好不容易带我们逃出,却又只身踅回去,定是去救爹和娘。之前只见到一名黑衣人,恐怕竹屋那里定有其他埋伏,若他们有什麽万一岂不……
闭上眼,我不敢多想,现在我和岳公平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时间不知又过去多久,待在这漫天的冰雪里,我颤巍巍地发着抖,却早已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寒冷。
我睁大双眼,深怕一不留神睡过去,很快又要去地府向鬼差大哥报到。
就在我凝神看着周围的梅海时,一片温暖的物事陡然将我紧紧包住,回过神来看向岳公平,他正将自己的外袍褪下来,严严实实替我裹上一层又一层,才再次将我紧紧揽入怀里。
此刻他浑身也发着颤,由於右脚受伤,便只得用左脚跪坐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丝毫无法动弹。
我看向他的伤处,只见之前叫岳冰心止住的血,恍惚间又泛出些许,可他却丝毫没有因伤喊过一句疼,只兀自笔挺地跪坐在瑟瑟寒风中,眸光平静而淡然。
望着那张分明稚嫩却又沉稳如山的包子脸,我难以置信地再度怀疑起这孩子的年岁,简直就像……喝了失效的孟婆汤,小小身躯,包容的却是成熟的灵魂。
注意到我热切关注的视线,岳公平低下头,再度向我露出那抹缈若轻雪的笑。
「爹有些慢,咱们再等一会儿。」说完,他摸摸索索自怀里取出一块乾粮,张嘴咬下开始细细咀嚼起来。
见他吃得专注的模样,我吞了吞口水,想起自己也有好段时间没喝奶,肚子开始咕噜作响,可下一秒,岳公平却做了一件令我惊讶万分的事。
他将口中嚼了许久已软烂不堪的乾粮吐在手里,而後递在我面前,温柔一笑。
「诗音,这是好吃的东西,咱们在这儿等爹也不能空着肚子,吃饱了才有力气,来,张嘴。」他边说,边将嚼烂的乾粮伸到我所能嗅到的地方,循循善诱引导我将它吃下。
惊讶於岳公平细心体贴的举动,我顺从地张开嘴,将他手里的乾粮吃得一点不剩。
见我吃完,他又咬了一口,嚼烂後递到我嘴边,如此来回四五次,直到我吃饱才停罢。待我停嘴,岳公平便将乾粮包好放入兜内,可自己却一点儿也没吃。
我不解地瞅着他,岳公平只淡淡笑道:「哥哥不饿。」
望着他白皙的脸庞愈发苍白,我不忍他逞强想出声相劝,但转念想想,一个三个月大的奶娃娃若出声说话,怕不把岳公平吓死才怪,这才闭起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希望他能从中感受我的意念,乖乖填饱肚子。谁知岳公平却兀自望天,偏头刻意与我别开视线。
没法下,我随着他的视线抬眼望去,只见天边细雪飞旋,扬起千堆红梅随之轻舞,恍惚间,那素白的身姿与冷艳的红华,竟一时叫人分不清孰是花、孰是雪。若不是现下情况险恶,这朔雪梅林当真美不胜收,风雅极至。
肚子虽然已经填饱了,但周围的气温仍旧下降不停。我冷得浑身无一处再有知觉,眼皮子沉得厉害,这时陡然感到岳公平身子一僵,抱着我的手缩紧几分。
抬眼觑向他,惊觉他此刻眼神竟冰冽如剑锋般,便朝他凌厉的视线尽头望去,一只雪狐就静静立在不远处,打量似地看着我和岳公平。
我头一次见到狐狸,有些不能反应,见那狐狸似乎是嗅到岳公平脚上的鲜血,贼兮兮地又向我们大胆迈进了几步,看来是想趁人之危,待我们冻死在这片雪地後,便将我们叼回狐洞当储备粮食。
岳公平丝毫没有起身逃跑的举动,只平静冷然地瞪着那只狐狸,全无示弱之意。见到岳公平毫不畏惧的神态,雪狐有些迟疑,一时不敢再进犯,只好待在距我们一丈外,虎视眈眈地觑着岳公平怀里的我。
僵持不下的对峙持续一段时间,我虽不断告诉自己打起精神,却随着体温逐步流逝,渐渐失去意识。岳公平见我几乎支撑不下去,又脱了层衣裳将我包住。
我无力望着面色已惨白如雪的岳公平,他的双唇早已冻得发紫,幽幽的眼神中却不见半丝动摇。像是从他那获得些许鼓励,眨眨眼,我大大吸入几口冷气强迫自己清醒,双眼则死死盯着岳公平不再移开。
好不容易投胎转世,不待我实现好好活着的心愿,眨眼间死亡又再度找上我。我虽已死过一次,但却无论如何也不想再马上经历。
望着岳公平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庞,我心中一凛,暗暗发誓道:今日我若有命活下来,岳公平就是我这辈子最大最大的恩人,他日无论发生何事,只要是他要求的我都会竭力为他达成,不论何事,绝不违诺!
在心底如此发誓後,似是感觉出我那不同於一般婴孩的深沉目光,岳公平看着我,神情霎时一愣,但很快又恢复凌厉的眼神继续瞪向雪狐。
冰冷的对峙又过去些时,雪白的天际已渐渐暗淡下来,眼见黑夜即将到临,届时对我们的状况将更加不利。
就在这时,岳公平挺直的背脊陡然一颓,我惊呼出声险些滚落在地,双眼一瞥,见他两手冻得黑紫,肿胀不已,却仍坚持抖着手,动作不利索地将我重新抱回怀中。
我心痛焦急,只能恼怒地怨怪自己为何是婴儿身,一点也帮不上忙。
那雪狐见岳公平体力即将透支,又仗着昏暗的天色对自己的优势,便围着我们绕了两圈,一见绝佳的攻击视角,後腿蹬起就箭般朝我们扑来。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转瞬间,一道寒光厉闪,绚丽的鲜红色登时泼洒漫天,染红一地的白雪红梅。寂静而悄然的银白世界里,多出一名白衣飘飘的男子,手持长剑,目光如冰。
「爹……」岳公平一见来人,久跪的身子微微轻晃,便直直倒落在雪地上。像是紧绷许久的神经终於得以放松,在看清来人後,我几乎与岳公平同一时间晕了过去。
——岳冰心终究是回来了,可我的爹娘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天後,我身边产生一些变化。
我的名字从云诗音变成岳诗音,从此成为岳府千金,父亲乃是正五品太医院院判——岳冰心,母亲赵氏,另有一兄长岳公平,而我的亲生父母则再也无人提起。
那两个月的短暂时光,直到很久以後我都还会在梦里回忆起来。
俊逸潇洒的爹爹,美丽贤婉的亲娘,我偎在他们怀里,享受着亲人的疼溺与宠爱,好像这辈子都会这样过下去,如此幸福。
但梦境的最终永远是一片冰凉无尽的雪景,伴随着染血的红梅疼刹我的眼。我想偏过头不去看,却对上岳公平苍白痛苦的脸色,吓得立刻惊醒。
那一日,岳公平被暗器所伤,那暗器上搽了毒药,虽不致让人送命,却会使人神经麻痹。岳公平当时无力起身,带伤又抱着我在冰冷的雪地里单脚跪了将近三个时辰,待岳冰心前来时,左脚早已冻得肌肉坏死,从此终生不良於行。
将我带回府後,岳冰心清冷的神情一日日变得更加寒冽。他天天早出晚归,我猜想他是回竹屋去料理我爹娘的生後事。
我无奈一笑,想不到即使投胎转世後,我仍旧无法为我的亲人做些什麽,只能眼睁睁看他们生死一瞬,却连最後一面都见不到,甚至连累岳公平失去一条腿……
闭上眼任凭岳府奶娘将我抱在怀里,轻唱着温柔婉转的摇篮曲,我佯装沉沉睡去,但内心却不断纠结着。
我怨憎什麽也做不了的自己,怨憎只能装做什麽也不知道的自己。不知是上天注定还是过程出了什麽错,我带着前世的记忆投胎转世,我看着一场悲剧发生在挚亲身上,却只能若无其事。
想起在雪地里曾发过的誓言:「今日我若有命活下来,岳公平就是我这辈子最大最大的恩人,他日无论发生何事,只要是他要求的我都会竭力为他达成,不论何事,绝不违诺!」
岳家人对我恩情深重,他们救了我,又给失去亲人的我一个值得信任、可以依赖的家,所以这世无论如何我都要好好报答他们。
如果说今天重新安排的一切都是他们所希望的,那麽从今日起,我便是岳府千金岳诗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