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是知道你回来了，一定很开心。」
「……」
跪在老爸的书房兼寝室内，马妈为我端上热茶。
小小的房间内弥漫着老爸长年在房中抽菸所留下的气味。老家的总坪数不过二十，所以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为老爸布置灵堂，因此老爸的骨灰就先暂放在他过去日日夜夜工作的书桌上。
「他是什麽时候走的？」
我忍住自己的情绪，艰难地从口中吐出这句话。
「上个月二十九号的傍晚。」马妈跪坐在我身旁，与我一同凝视着父亲骨灰坛上的遗照：「他坚持要我等办完後事，才许告诉你。」
「不觉得很惨忍吗？」
连最後一面都见不到。
「是啊，很惨忍。」许久不见，岁月在马妈的脸上画下痕迹：「所以我想，後天你能亲自送你的父亲去灵骨塔，算是最後一程。」
最後一程？
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的握拳，心想自己此刻的表情肯定惨不忍睹：「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明明什麽都还没做给他看，我还没来得及成为可以令他骄傲的儿子。」
从小我就一直让他失望。
「妈妈的事，我也没问过他。」我用手遮掩泪流满面的脸：「老爸从来没有跟我提过妈妈，说不定他根本就不希望妈妈生下我。对他来说，我永远是他的累赘。」
老爸总是背对着我，在这间房里不停地埋首创作。
「渊广他呢，只是不擅於表达。」马妈握住我握紧的拳头，嘴里说的是父亲的名字：「你父亲是个胆小鬼，不看你或和你提到你的母亲，全是因为他害怕自己会回想起悲伤的事情。
「智树，你父亲没和你提起的最重要的事……其实他是为了你与你的母亲，才选择和家族断绝关系的。」
？
我看着马妈，说不出半句话。
为了我与母亲？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件事。
「渊广和明爱。」马妈的眼神看着窗外，我不知道在她的眼中倒映出了什麽我不知道的过往：「他们俩都是令人心疼的存在。」
明爱……？是我母亲的名字吗？
「你父亲是爱着你母亲的。」
马妈的话充满肯定。
她与我母亲是儿时玩伴，也同时是我父亲的高中同学。
所以马妈理当知道有关我父母的一切。
不知为何的，我嫉妒起了知道我父母往事的她。
＊
今天是我的生日，但哥我实在没有过生日的心情。
「大智，你觉得好看吗？」
白痴白痴的女高中生再次出没，她又把我种的花全洒在身上，但哥我现在实在没有冲上前掐死她的余力：「你是智障？还是白痴？」
「我才不是智障！」女高中生气得不停在我眼前乱动，实在很让人厌烦。
原来是白痴啊。
「唉呦喂！别闹了！」
「大智你不懂吗？这叫做少女心！」
不懂不懂，哥我又不是少女。
「你妹的少女心。」我挥挥手，像赶苍蝇般想把她赶走。
「大智，超无情！」
「要你罗嗦啊？」
「无情！无义！无聊！无趣！没种！」
「喂喂，最後一个不对吧？我哪里没种啊？」
「没种！没种！」
「别太超过！」我气得大喊：「哥我现在很烦闷，你可以安静吗？」
「你这不是没种是什麽？」女高中生的脸突然逼近我，语气阴冷得吓人：「既然感到困窘，为什麽不去找答案呢？难道你以为蹲坐在这个天空庭园内，你要的答案就会咻──咻─咻碰的跑出来吗？
「你笨就算了，你想知道的东西可没有这麽笨到自投罗网！」
她突然爆出的气势吓倒我了，我呆愣地看着女高中生，不明白她在气什麽。
「你想知道什麽？」
「唉？我……父母的过去。」
「去他们以前的高中不就得了？他们以前不是高中同学吗？」
我点点头：「是。」
虽然搞不懂女高中生为何突然爆走，但她的话有如当头棒喝，我起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天空庭园，前往父母过去就读的文鹤高中。
「不过……」
等电梯的时候，我突然想到。
为什麽那家伙会知道我的父母是高中同学？
＊
校龄四十一年的文鹤高中与我父母的年龄相仿，是文鹤区中的明星学校。
走进老旧的校舍中，我先找到了我父母过去高中三年的班级导师。
「渊广真是个优秀的学生，像那样优秀的学生我是不可能会忘的。」比我矮上三颗头的光头老师翘着鼻头说：「他前阵子的剧本才在国外得奖吧？真是台湾之光！」
「是的。」
话说，确实真有这麽一件事。
我点头，因为当时的报导被我剪下来保存着。
「你父亲最近还不错吧？」
「咦？呃……还算OK啦。」我摸摸後颈的撒谎。
「嗯，我很期待他的新作呢！」光头老师满意的点头，接着他带我来到学校里的图书馆，为我翻开一本厚重的毕业纪念册：「这是你父亲班上的团体照，当时我的头发都还在呢。」
没空吐嘈光头老师，我出神的看着照片中的老爸。
由儿子来说虽然怪怪的，但我老爸年轻的时候长得还真不是普通的帅。
为什麽没有把基因留给我呢？
老爸在当剧作家时，好像有很多的女星迷恋过他。
「智树小弟，你看看照片右上角的那个女孩。」光头老师指照片：「不知道为什麽整张照片就那边糊了，但她是你的母亲喔。」
咦？
我的视线转向那紮麻花辫的少女，被岁月模糊的她就是二十三年来，我从未见过的母亲。
不过，为什麽有些眼熟？明明就看不清楚。
「她跟你父亲的感情可不是普通的好。当时她一知道怀孕时，被全校很多辅导老师劝阻过，要她堕胎，但她还是一口咬定要生下你。」光头老师的眼角泛起泪光：「当时我就心想，原来这就是母爱。」
母爱？那对我来说不过是个陌生的词……是马妈对我的那样吗？
我的亲生母亲，她现在到底人在哪呢？
「唉，那麽一个又可爱又坚强的女孩子，最後怎麽会走上自杀一途呢？」
「什麽？」
自杀？谁自杀？
我的亲生母亲……已经死了吗？
＊
和光头老师道谢後，我带着困惑的心情回到有天空庭园所在的旧公寓，感觉就像是在肚皮中塞了石头般烦闷。
我的亲生母亲，她该不会是得了什麽产後忧郁症？
何必这麽想不开呢？
「你回来啦。」
经过管理室，我看见肥嘟嘟管理员坐在他的位子上，悠闲地叫住我：「差不多该缴这个月的管理费了。」
「我知道了。」
看来该和明近叔叔联络一下，和他说缴管理费的事。
「我说涂先生啊，」管理员压低音量的说：「我劝你还是少上这顶楼为妙，因为这边的住户都在说那个二十三年前墬楼的幽灵啊，晚上会在它自杀的那个庭园里徘徊。」
「墬楼的幽灵？」
这管理员还真八卦。
等待往顶楼的电梯时，我摇头心想。
如果天空庭园里真的有什麽徘徊不断的幽灵存在，总不会是那个离家出走的白痴女高中生吧？
走出电梯，我看到那女孩正站在天空庭园的门边对我傻笑：「大智！」
要说幽灵，哪里找得到这麽白痴的幽灵？
我下意识的检查女高中生的脚底下是否有影子。
Safe。
「大智，不要无视我啦！」真是吵死人不偿命：「大智你每次都这麽冷淡。」
「不是我冷淡，是你太吵。」
「呜！」女高中生一副被打败的表情。
她为什麽可以这麽的吵？
为什麽她可以这麽的有趣？
「不过，我因为你的建议回去我父母的母校後，也算是有些收获。」
「真的？真是太好了。」
女高中生温柔的说，感觉和平常吵闹的样子有所不同。
如果……如果说我眼前的女孩未来成为了谁的母亲，那她会是个怎样的母亲呢？
「大智……」女高中生低下头，好像有话想说。
「啊。」我想起马妈交代的事：「我今天还得回去整理我爸的遗物，必须先走了。」
说完，我便转身离开天空庭园。
如果她真的有话要说，那明天来了也不迟吧？
反正，明天一定会到来的。
＊
看见自己的手指，正从末端开始变得透明。
时间不多了。
「到头来，还是没能告诉他吗？」
明明是最後一天了。
天空庭园内仅留下女高中生与种有粉红石竹且画有星字号的盆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