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皇叔 — 番外•畫柳(2)

正文 皇叔 — 番外•畫柳(2)

柳桐倚浑身僵了一下,没有抗拒,还很顺从。许久之後,我松开他,他的眼神很清澈,我却看不透。

他轻声道:「王爷没有心跳,御医把过,没有脉。即睡即醒,毫无破绽,为什麽?」

我柔声道:「出去了告诉你。」

柳桐倚道:「王爷打算在王府中走?」

我道:「那怎麽可能。」

皇帝让景卫邑挺屍王府,明显就是试探。所以,在王府中,一定不能有所动作,务必真实。

我道:「普方寺。」

柳桐倚不再说什麽。此时不便多交谈,我正要再躺回去装屍体,柳桐倚淡淡道:「云大夫等一下会来看王爷。」

云大夫?是哪个?

我稍微想了一想,才记起就是那个带着两条路来给景卫邑选的人。

是叫云毓,景卫邑最後还喊了他声随雅。

此人之于景卫邑,意义大不相同,我稍微在心里把他的名字想了想,在某一旮旯沉睡的景卫邑的魂魄就有了些动静。

我合眼躺下。

柳桐倚,云毓,有趣有趣。

柳桐倚走後,我百无聊赖,在景卫邑身体中睡觉,正迷迷糊糊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云大夫。

我侧耳仔细倾听,脚步声由远而近,不算快也不算慢,像布履,而非官靴。

那声音渐近渐慢,最终到了我身边。

稍顿了一刻,盖在景卫邑脸上布被猛地掀开。

再然後,就无声无息了,那人就在旁边站着,一点动静也没有,甚至连吐息声都听不见,我简直要以为这位云大夫和我一样,也是只鬼。

好歹景卫邑生前,和他也有些什麽,现在屍首横着,不说或真或假,一两声叹息了,总要念叨句话罢。

可惜那位云大夫不动如山,辜负了我的苦苦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後,又有个脚步声迈进了门。

然後,我听见一个声音道:「阿毓。」

一旁的云大夫终於有了动静,「参见皇上。」

皇帝走到近前,「阿毓,朕听闻你身体不好,何必过来。」

云大夫没有回话。皇帝道:「你无需再看,的确是他,医官和柳桐倚亲自验过。」

云大夫依然无声无息,皇帝接着道:「他死的时候,特意叫了柳桐倚在旁边。特意让柳桐倚告诉朕,让朕烧了他,把灰随便哪里洒一洒算了。我想他现在倘若已在阴曹地府,一定恨朕入骨。不知是否会恨你。」

云大夫终於开口了,语气极其平常道:「昨日他向臣说,有空再说说话,臣那时只当哄他,便答应了,没想到他也在哄我。」

他将盖布重新盖回景卫邑脸上,低声道:「没想到你给自己留的是真货。」

他转身离开,「皇上,几时洗屍?」

皇帝道:「半个时辰後。」

云毓道:「臣等洗屍完毕之後再走。」

洗屍过程,一塌糊涂。

所谓洗屍,就是被几个宦官抬着头脚,浸进一大盆水中。其间有一堆道士和尚尼姑一起念咒,摇铃敲磬,消业文,去障经,嗡嗡不绝。释家道家混杂一处,不知是否互相抵消,总之於我没什麽作用。

待经念的差不多了,再被从水盆中捞出来,扒下湿衣,揩净身体,这就算已经消了罪业,念的经文也从消业文改成了往生咒,只是连一声装模作样的哭泣都没有。

再然後按理是要更衣,刚刚套上一件遮羞底裤,突然皇帝的声音道:「朕来替怀王更衣。」

厅中顿时蓦然静了,连摇铃铛念经的一时都停住,皇帝道:「怀王无嗣,更衣之事理应由侄辈代劳。他毕竟是朕皇叔,想篡朕的皇位未成,如今身亡後,由朕替他更衣,亦应使他安慰了。」

话没说完,顿时响起一阵跪地叩首声,都规劝道万万不可,怀王毕竟待罪之身,经受不起,皇上仁慈宽厚旷古烁金,但是倘若这样做,恐怕怀王在阴曹地府要永世不得投胎。

我听了暗笑,皇帝不过是一番做作而已,这些臣子恐怕也心知肚明,还要诚惶诚恐当真来劝,假惺惺互相做戏,实在麻烦至极。所谓帝王之术,为臣之道,说到底不过是谁比谁更能装。

大臣这样劝,皇帝坚持,甚至都抓住了景卫邑的胳膊,快把一只袖子套进胳膊内,有人扑上劝阻。到了这个点上,柳桐倚恰到好处地插话道:「怀王毕竟待罪之身,且皇上是君,怀王是臣,皇上为怀王更衣,的确不妥。可由几位王爷代劳。」

他话落音,立刻几个声音主动请缨,都甚年轻,景卫邑的侄儿辈居然不少。

有一个径直到了近前跪下道:「求皇上恩准臣弟代劳,为皇叔更衣。」声音带着哽咽,听起来颇为恳切。

皇帝终於道:「也罢,便由玳王你来罢。」

玳王替景卫邑换上内袍外衫,他的呼吸声渐重,似乎在抽噎。

一旁有宦官劝道:「玳王殿下请节哀顺变,怀王殿下虽犯下十恶不赦重罪,但已经度化,魂归地府。待罪业全消後,来生可重头做人。」

玳王哽咽道:「皇叔……你……你一路走好……侄儿过几天就去河南府……不能常来看你……侄儿多烧些纸钱给你……你在下面……好好过……缺什麽……就托个梦给我……」

有几滴眼泪滴在景卫邑脸上,景卫邑死一场,总算有一个人替他哭了,就算做了鬼,也不屈心了,不像我,这麽多年,连张纸钱都没收过。

玳王换好了外袍後,退下前,还往景卫邑嘴里塞了片东西,我觉着是枚玉片,一股阴寒之气直散开来,顿时又让我的阴气旺盛了许多。

待到再换上鞋袜,束发戴冠後,被抬回到高台上,身下垫的布已换成了绸缎,头下还垫了一个枕头,应是玉枕。

厅中的念经又开始一齐响起来,有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怀王殿下,愿你消除业障,若再入轮回,来世做个良善之人。贫尼与你今生一段业缘,互无亏欠。贫尼自今日起为你在佛祖前敬献明灯,夜夜诵经,愿你早脱轮回,往生极乐。」

我本以为景卫邑是个断袖,没想到他和尼姑还有一腿,我真低估了他。

那女子祷祝完毕,一群尼姑诵经的声音大作。

嘈杂之中,我听见柳桐倚的声音道:「皇上,臣微有不适,先行告退,望恩准。」

皇帝回了个准字,柳桐倚谢恩退下,临行前又道:「云大夫可要与本相一同告退?」

云毓的声音极其平静地道:「我看完了再走,多谢柳相。」

洗屍仪式闹哄哄许久,好不容易完了。连我听的都觉得疲惫,在昏昏欲睡中又被盖上盖布,抬上一辆车,运往一座叫做普方寺的寺庙去。

那座寺庙十分安静,我在景卫邑体内被抬进一座大殿。又不知过了多久,我正品着口中玉片的阴寒之气养精神,旁边嘀嘀咕咕的侍卫们突然都没了声息,门扇合上,哢嗒上了闩,有人窸窸窣窣潜到身边,捏了捏景卫邑的鼻孔,在耳边小声喊:「王爷……王爷……」

我没动。

手腕被人抬起,按了按。又一个声音压得极低道:「怪了,怎麽没脉。」

喊王爷那声音细声道:「按理说,王爷这个时辰该要醒了,难道药没配好?」

我感受了一下体内景卫邑的气息,发现他还在昏睡,大约因为我吸收了玉片的阴气,将他压制住,动弹不得。

正在此时,一个物体插进了鼻孔内,喷进一口烟,我一时疏忽,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顿时有个声音长呼道:「谢天谢地,醒了。」

事已至此,我只得睁开眼,天已黑了,厅内乌沉沉的,隐约只见身边两个蒙面的人影。

「王爷,属下来晚了,还好你没事。」

景卫邑的後着果然留的周详,这两个人是他王府的仆役,早已安排好过来营救,嘀嘀咕咕和我商议了一番如何逃脱,明日早上,还有一遍验屍,然後再去火化,替换屍体已经备好,定在那时偷天换日。

其中一个叫张萧的道:「只是,西南那处,已经被皇上的人查了,出来後,要往何处去?」

我假意沉吟道:「自有去处,明日再说。」

那两人不敢久留,片刻便走了,临行前留下一丸药,给景卫邑继续装屍体之用。

我把药丸吃了,景卫邑的魂魄睡得更沉,我在高台上躺好,等着去处自己送上门。

果不其然,柳桐倚又来了,听动静带了一大堆护卫,先询问在此守夜的侍卫宦官可有异状。

看守侍卫回道:「无甚异状,只是不知为何,小的们都莫名其妙睡了一觉。」

顿时有人厉声道:「大胆!皇上命你们严密看守屍体,绝不容许闪失!竟敢抗旨偷懒,可知该当何罪!」

看守侍卫和宦官们叩首请罪。

正在此时,我听见柳桐倚的声音道:「何大人,既然如此,还是再验一验屍体妥当。」

那位何大人立刻道很是,大步流星走过来,一把拉开了盖布。

我便稍微使了些法术,吹起阴风,门扇窗扇咣啷,布幔抖动声猎猎做响。

厅中顿时安静了,连那位何大人都没了动静。

有小宦官上牙打着下牙道:「来~~来了~~又来了~~~怀王殿下~~他怨气难平~~出来作祟了~~」

何大人的脚步声倒退几步,口中却还中气十足道:「无稽之谈!自尽的谋逆罪徒有何可作祟!」狠狠啐了一口,「他自己要烧掉还算有自知自明,早烧掉早好!」

柳桐倚温声道:「何大人,兴许怀王殿下觉得在许多人面前,屍身被验有失体面。但不验唯恐出差错,不然让他人退下,只何大人与本相两人共验,如何?」

我再加了几分力道,那阴风吹的更猛烈了,何大人的脚步声又远了一些,「下官与其他人出去巡查寺庙中有无可疑,验屍之事便劳烦柳相。」

引着一串连滚带爬的脚步声,急惶惶地走了。

厅中一片寂静,门扇轻轻合拢,闩上。

我听得他走到近前,方才翻身做起,吐出玉片,一把拉住他衣袖,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拿嘴堵住他的口。

多亲一亲,感情深些,把握总是大些。

他站着任我亲,少顷後,我才松开他,凑近他耳边低声道:「然思,我喜欢你。」

柳桐倚浑身僵硬了一下,撤开稍许,此时天已隐约亮了,他看我的神情十分古怪。

我抓起他一只手,握紧,小声道:「我说的是真的,我等下要走了,我怕……这一走之後……这句话,我就没机会和你说了。」

他微微皱眉看着我,轻声道:「你什麽时候动身。」

我道:「烧屍之前,验屍之後,有人接迎,有替换的屍体,你不用担心。」我低叹,「只是,预备要去的地方,已被皇上查到了。尚不知找何处藏身。」

我把另一只手也覆盖在他的手上,「所以此次是否成功尚不可知。将来也许见不到了。然思,多谢你这次帮我。今生来世,我都会记着你,可惜你我无缘,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但你能让我喜欢你,我已经知足了。」

柳桐倚直看着我的双眼,而後移开目光,轻叹息道:「是麽。」

我有一瞬间的心虚,他那双眼似乎能看透我的本意,我再抓紧他的手,情切切道:「我喜欢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心中唯有然思而已。」

这话我不算说谎,原本这堆人与我便不相关,如今我惦记的的确只有柳桐倚。成败与否,全在他身上了。

柳桐倚抽回手,没说什麽。

待我再躺回去装屍体时,他替我盖上盖布,低声道:「你,一切保重。」

他整了整盖布的边缘,压好,「苏州芹菜巷中有处空宅,巷里只有此一家,除我之外,并无旁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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