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宇辰躲在厕所里。
这一排厕所是文馆大楼一楼的男厕，他就窝在离门口最近的那一间，因为可以坐着。
肚子好痛。
今天一如往常，他买了他所租赁的套房公寓底下隔壁的中式早餐；两个水煎包配一杯冰豆浆。
不过手上那杯豆浆他才喝第一口，就觉得好像有点怪怪的。
是他味觉出问题吗？怎麽有点微酸……那家店生意好到每天的豆浆都卖到锅底朝天，要豆浆出问题，这机率简直比在灯光灿烂的大楼之间看见北斗七星还低。
但是这麽低的机率，偏偏就给他遇到了。
一定是那豆浆惹得祸；他对自己的肠胃很有自信。
不是吃了不好的东西也不会坏肚子的自信；而是有如照妖镜，只要东西有一丁点不新鲜，就一定会有所「反应」的自信。
他扒了扒微卷的短发，小腹传来的闷痛感让他皱眉，突然间，厕所门口传来两个谈话的声响。
「……我没听错吧！又分了？」是哪个人这麽大剌剌的在厕所门口分享八卦？
「听阿伟说的啦……好像在一起还不到三个礼拜耶。」另外一个人的声音他有点熟悉，是谁啊……
「所以这个学期他已经换了几个女友啦？」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油，不是很苏胡。
「第三个吧？是不是？」那种犹疑的语调，听起来有点低沉憨厚……啊！是沈明哲，他的同学。
「你问我我问谁啊！」
「唉……」一声叹息，表达出明哲胸中的羡慕嫉妒恨。「为什麽人家就是长得这麽……帅呢？又高又帅，上课还骑两百五的重机。」
「你觉得他帅哦？」
「至少够有钱。」
讲到够有钱，江宇辰大概知道他们在讲谁了……呵呵，就是班上那个众所周知的花花公子，仗着自己长相跟家世还不错，到处联谊到处玩，很受女孩子欢迎的那一位。
「现在的女生只要看到男生有钱，贴也要贴上去。」这句话倒是颇有以偏概全的味道。
「哎呀！不是所有女的都这麽目光短浅，你不要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
耳边传来自动冲水器冲水的声音。「虽然是这麽说，但是满多女生真的都是这样，吃男友的、穿男友的，」说到这里，他们走出厕所，声音开始慢慢变小。「住男友的家，整天穿得漂漂亮亮，只贡献身上……」最後面那几个字他选择关起耳朵不要听。
还真是怨气冲天啊。
他苦笑，按下冲水钮，默默地整理自己的衣着；钟声在这个时候响起，他原本并不急着回家，因为接下来他有一节空堂。他可以悠哉地回自己的套房，花一个小时想想中午要吃什麽。
要不是芊芊那个迷糊蛋要过来他这里却又忘记带钥匙，他可以不用这麽赶。
他打开门闩，抓起背包，正打算走出之际——
一股莫名的冷寒忽地侵袭的他的脊椎！
那种感觉他一点也不陌生，就像是有人拿着一颗冰块贴着他的腰际，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往上滑！他一双浓密好看的眉登时皱了起来，飞快地回头，一团像是白雾的「物体」出现在贴着白色壁砖的角落。
外头阳光很刺眼；现在是十月中，台北的气温还能够轻易飙破二十八度，但是现在隔间里的气温很可能只有一半左右。
不是什麽坏东西，但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江宇辰在心底默念经文，那一团「白雾」立刻缩小，从而完全消失，整个过程不到三秒钟。
他盯着角落好一会儿，像是确定那个东西不会再度出现，「到别的地方去吧。」背起右边肩带，花色大胆抢眼的AIRWALK滑板背包与他身上朴素的蓝色直条纹衬衫恰成对比；他忽视仍留存在脊椎上的冷寒，挤了点洗手乳把手彻底洗净。
江宇辰双手沾着水，拨了拨自己乌黑浓密的卷发，吐了一口气。
尽管不陌生，不过像这种会引起他身体强烈反应的家伙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
应该……不会发生什麽不吉利的事情吧？
在离开洗手间之前，他又看了第一间隔间一眼。
＊＊＊
当江宇辰晃回他所租下的学生套房时，令人意外的，那个再熟悉不过的长发美少女已经提着包包，靠在他的门口滑手机。
她的头发是俗称的「黑长直」，浏海恰巧遮住额头，剪出平整的弧度；她穿着黑白菱格纹的小洋装，搭配海军蓝七分袖小外套，修长双腿套着黑色过膝长袜，足蹬楔型跟缎面鞋；美少女正专心地盯着手上的六寸大萤幕，右手食指在萤幕上时而拖曳时而连点，同时为游戏苦恼地皱起细眉。
好一副天真可爱又美丽的画面。
江宇辰蹑手蹑脚地接近，就在离美少女大约还有两步距离时，他吸气，嘴边的「哇」还来不及出口——
「啊！」一声拔尖的尖叫声直接吓掉他的三魂七魄！江宇辰往後倒退三步，而原本表情严肃认真的美少女甩着手机，一脸不甘的跺脚，「炸弹爆了啦！可恶耶！」
她抬起头，视线与江宇辰对上，「嗯？哥你什麽时候回来……吓到啦？」
原本要吓人，却反而变成受害者，这种鸟到不行的经验，江宇辰打死也不会承认。
「啊？没有啊。」他咳了两声，假装毫不在意的甩着房门钥匙。「你什麽时候到的？底下的门没关吗？」
「我刚到五分钟吧，你很慢耶，我不是已经传LINE跟你说我要过来又没带钥匙吗？」美少女嗲声嗲气的抱怨，食指指着天花板。「外面天气这麽热，底下的门是关着的，是莫哥刚好要出门，他看到我，所以就叫我进来门口等……」她口中的「莫哥」就是他的隔壁邻居，从国中时代开始就一路同校或同班，上大学四年还是住在隔壁的好兄弟，莫维。
讲到後面，她主动凑过来，他正在开铁门。「欸！哥，莫哥他……又换了？」虽然很确定当事人不在，但她仍小心翼翼地压低嗓音。
芊芊——江芊桦的身高跟他这个大一岁的哥哥差不多，尤其在穿上有跟的鞋子之後，几乎是要以俯视的角度看他；当然，他回望就是由下往上。
妹妹居然长得比他还高！真不是滋味……这种幼稚的想法偶尔还是会冒出头。
「你看到啦？」江宇辰牵起唇角，那笑容掺杂着几分无奈。
他的班上出了个帅气的花花公子，但其实他身旁的花花公子可不只一个；莫维换女朋友的速度也跟他那个同学不相上下，甚至可以说玩得比他同学还要夸张。
不过莫维的长相跟风度倒不是他的同学所能媲美的等级，所以挑中的女孩「平均素质」也要比他同学好很多；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想装作没看到都不行，那个女生这麽高！平底鞋！」江芊桦把手往上抬，放在多她一个头的位置。
芊芊有一百六十五公分，但莫维的新女友完全是模特儿等级的身材。「好啦，你真爱比较耶。」「喀嚓」一声，木门应声开启，他领着妹妹入内；秋老虎的暑气迎面扑来，芊芊立刻脱下身上的小外套，抓起遥控器「哔」一声。
冷风缓缓自出风口流泻。他甩下背包，背後的衬衫几乎像刚从衣柜拿出来般乾爽。「你要帮我出一半的电费。」
江芊桦拉开他放在电脑前的宝座，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翘起修长的美腿，「妈每个月都给我零用钱，我又有打工，电费算不了什麽！」
「你还打工啊？」江宇辰插着腰，一副拿妹妹毫无办法的模样；身为音响大厂的千金小姐，要是让长辈得知她还在学校附近的服装店打工，铁定会被好好教训一顿。
「我已经递辞呈，就做到这个月底，做事要有始有终！」江芊桦嘟着唇，指着他喊，「你不可以跟妈讲哦！」
有始有终咧！他这个从小就被人捧在手心的妹妹什麽时候这麽有担当？江宇辰摇摇头忍笑，回头去抓客人专用的折凳。
「哥，你刚刚怎麽这麽慢才回来？」
他以为她都忘了要追究这件事。「我肚子痛。」
「肚．子．痛？」江芊桦的眉头翘起一边，她扳着手指，「你该不会是……」
「啧」的一声，「我是早上喝了楼下的冰豆浆肠胃不舒服！」
「是哦？」她一脸狐疑，「我还以为你……」
江宇辰撇着嘴，双手抱胸，决定告诉她在学校厕所里面的新发现。「我刚刚不仅去洗手间，还在洗手间看到『魔神仔』。」「魔神仔」他用闽南语发音，简单的说就是「鬼魂」、「幽灵」之流。
江芊桦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真的假的！男的女的？」
「一团白雾，看不太出来耶。」他假意搧着风，「不过在男厕，我看多半是男的吧？」然後瞄着芊芊刷白的脸色一边偷笑。
她很怕幽灵之类的东西；反观因为自己天生的特殊体质，他早就已经习惯与它们共存。
「谁说的？要是我变成那种东西就会为了看帅哥去躲男厕……啊！我在说什麽这不重要！」虽然确实不重要，但是看到她抓着头发呐喊还满好笑的啊！
「他有跟着你回来吗？」她睁大眼，频频往他背後瞄。
要是他恶劣一点，可以谎报它就在她背後；他瞄了一眼，用力的咽了一口唾沫。「没有啦，我念了一点经文，它很快就不见了。」
芊芊一副心底发毛的表情，她环着身体，裸露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你讨厌啦！死江宇辰！」她对着他大吼，「明明知道我怕那种东西又故意要讲！」
他哈哈笑，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尖叫对魔神仔，一比一扯平。
芊芊对着他又念了几句，最後索性不说了，回头就着他的电脑登入自己的社群网页，江宇辰则是从背包里拿出矿泉水，先吃了一点肠胃药，然後坐着看书。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冷气运转声，以及偶尔传来的点击滑鼠声响，因此当手机里的LINE传来通知时显得特别突兀。
他口袋里的电话跟芊芊放在电脑桌上的手机几乎同时通知。
他与她对看一眼，「一定是家里面的群组。」他说道。
江芊桦打开手机萤幕瞄了一眼，「是妈传的……我靠！」她瞪大眼。
「芊芊！」他压低嗓音警告。
江芊桦吐着舌，晃了晃手机上的画面，「哥，你看一下！」她滑动座椅，把手机递给他。
「注意言辞。」他强调，才把视线转向萤幕；那串讯息很长，但是他不到两秒就抓准了其中的关键字。「爷爷住院」这个讯息让他心脏陡然沉了一拍。
「好像要手术耶！」她收回手机的时候，鼻头已经有些微红。「怎麽办？哥？我下午满堂……」她点了点手机，「怎麽办啊？必修不去会被当耶……」
江宇辰「啧」的一声，忍着还在闷痛的腹部站了起来；他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我下午只有一堂无关紧要的系外选修，我先过去好了，你上到五点，看莫维回来了没有，叫他开车载你去医院。」
「你可以叫阿顺哥回来载我。」阿顺是父母派给他们的司机。
「莫维那台C200跑比较快；更何况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江爷爷发病住院，他应该也会想要去探望吧，你就当给莫维一个机会。」
「哥……」
「好啦，爷爷还没确定要动手术，你不要哭，我先过去看看情况。」他边说边背起滑板背包，轻拍了拍江芊桦的头顶。「记得要联络莫维，知道吗？」他一边收拾，一边拎起自己的那串钥匙，还不忘提醒迷糊蛋钥匙要记得带。
江宇辰走出房间，外头的热气瞬间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他吐了一口气，在学生套房的走廊间，似乎又看见他刚刚在厕所角落看见的那道白雾。
该不会那就是在暗示这件事情的发生吧？
江宇辰的双眼突然一阵昏黑，他深呼吸，找寻着司机阿顺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