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泣血,寒风吹雪落。
积雪簌簌抖下一地,像是有什麽重要的东西被摔得粉碎,陡留伤心无人收拾。
苍云城在灭城之战中存活下来的大批老弱妇孺陆陆续续被赶出城,他们踏过厚雪前行的足音那麽的轻缓,小心翼翼的,彷佛是害怕惊醒在沈睡的恶灵,孤独悲凉的背影如同阴间徘徊在忘川河边的鬼魂,只是在漫无目的地前行。
三生在城楼上居高临下,眼睛一敛,淡淡亮光流转,一如日光下的琉璃。
循他们所走的方向看去,茫茫雪野一望无际,三生有一种感觉,即使他们不断地向前走,也无法去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他们,永远只能是雪原上那一缕缕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
漠北三大城——麒麟山飞雁城、惊涛山苍云城、无灵山瑶华城。
三城虽没有正式结为同盟,但从来进退一致,以飞雁城马首是瞻,恃着大漠凶险,靖国内乱未平,根基不稳,靖国军不敢谬然犯进,一直拒绝向归顺靖国。
今回御风领军来犯,其实早在半年前已经开始筹划。凭着望乡无孔不入的探子,探得苍云城正副城主关系早有裂缝,城军也分为两派,素有不和。御风先派人暗中挑拨离间,让苍云城起内讧才正式登门叫阵,城民虽是同仇敌忾,可是两位城主彼此的猜忌让反击机会一而再,再而三错过,让御风只用三天时间便攻克实力仅次於飞雁城的苍云城。
杀尽城中壮丁,御风刻意放过城中老弱妇孺,将他们尽数赶出城,无家可归的他们不可能北上至契丹领土,更不可能穿越沙漠到靖国,瑶华城又离苍云城甚远,他们唯一的选择,便只有飞雁城。
有些时候,其实真的是生不如死。
活着不是慈悲的恩典,而是一种任人鱼肉的悲哀。
三生收回目光,不想再去猜度他们最终的结局。
「各位兄弟让一让,奉赵将军之命,小爷我要立即出城!」龙泉的声音划破苍云城黄昏的寂静,煞是高调,完全没有将苍云城民愤恨的目光放在眼内,看到从城楼下来的三生,倒是一愣,勒下缰绳停下来,「原来叔叔你在这儿啊,刚才御风好像在找你呢!」
三生问道:「御风为什麽要你出城?」
「哦,就是因为——」说到一半,龙泉突然拍额道:「东西还在火照身上!」他回头张望一会,终於看到策马疾驰过来,大老远就伸手喊叫:「火照,盒子!」
火照勒马停在他身边,狐疑地看一看他和三生,这才从怀中取出一个盒子递给他,他接过後又还给火照,用手掩住口鼻,以眼神示意火照打开盒子,火照无奈照办,一股腐臭气味立即窜入三人鼻腔。
三生脱口惊呼:「凤火流萤!」
目光所及,那叫一个惊艳!那叫一个娇娆!翠枝红瓣,形似振翅欲飞的火凤凰,正是他跟御风所提及生於腐肉中,并能够入药的奇花。
「叔叔果然见多识广。」龙泉啧啧,「御风就是着我跟火照将这东西送去飞雁城。」
「为什麽要将它送去?」三生似怒非怒地问。
龙泉被他吓住,心想他真是变脸快过翻书,搔着头道:「御风也答得不清不楚的,不过大概是想给飞雁城一个警告吧,但乾脆攻下她不是更好吗?反正飞雁城也是皇上的最终目标,把东西送来送去多烦啊。」
三生一怔,忽然神色凝重地问他:「龙泉,你很憎恨飞雁城吗?」
好歹也在飞雁城生活过,也受过高俊行的恩惠,但说到要攻打自己长大的地方,为什麽龙泉会显得如此轻松,没有半点犹豫,没有半点不舍,没有半点为难?
龙泉沈默下来,接着勾起一个嘲弄似的笑容,神色异常阴冷,「不是憎恨,只是那儿没有东西值得我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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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密云渐散,薄烟渺渺,渐渐露出星子的眼睛,还有月神的玉容,在迷离的夜色中若隐若现。
忘川伸出纤手掀开御风的帐门,看见在帐外守候的三生,笑着迎上,问:「你是来找赵将军吗?」
三生点头,在忘川与他擦身而过时,忽然问她:「忘川,真的决定离开吗?」
进攻苍云城前,御风委派她跟火照做先锋,後来火照莫名其妙来问他可否代替忘川做先锋,他百思不得其解,火照也没告诉他原因,他只好说如果忘川跟御风愿意,他就没问题。不过直到攻城之前,也没有人再跟他提起这件事,忘川亦如常出发,但攻陷苍云城後她便没有再出战,而且提出要离开。
他记得很清楚,忘川回来的时候,她的佩剑已经不在身上。
莫邪问及她的剑,她说已经将剑扔掉——因为她的剑,找不到出鞘的意义,一直以来,她对她的剑也只是迷茫……可能这辈子,她也不会再执剑。
当一个剑手决心抛弃自己的剑,那麽就代表他已经放弃自己的剑道。
忘川继续迈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彷佛是一个囚禁在绝狱多年的犯人,所有枷锁也被斩断,终於回复自由,能够摆脱那绝望的黑暗,一步一步走向光明,「是的,在这几天将军务处理完,我就会离开,我呢……似乎并不适合当一个女将。」
三生转身看着她的背影,终究是忍不住问道:「可以告诉我,你要离开原因吗?」
忘川停下来,也转身面对他,淡淡月华洒满她一身,褪去一身戎装,改穿上朴素的白衫,裙衣飘飘,衬上倾城相貌,浑身也似散发着月神银白的辉光,彷佛是从月宫下凡的仙子,只为看浮世一眼,下一刻便会奔月而去。
「为圆从前的一个梦。」她伸手一指,彷佛便指向天地的尽头,神情像极当年那个伸手指向自己梦想之地的红衣少年,字字铿锵地说:「我要走遍天南地北,去找传说中象徵幸福的夜月花。」
夜月花,颜色月白,花香扑鼻。十年发一叶,十年开一花,月圆之夜盛开,於破晓时分便会凋萎。传说,如果人们遇见这花,便会得到幸福。
「只是想圆这个梦?」
他顺着她的手所指的方向看去,不禁在想,那儿究竟有什麽等待她?找到夜月花,圆了这个梦,她将何去何从?生命将何以为继?
三生忽然有个心愿,希望忘川永远也找不到夜月花,因为人世间的「希望」就是对幸福憧憬,而不是幸福本身。
幸福就是琉璃,脆弱易碎,碎过後便成为绝望。
他宁愿她一辈子不断地找寻,不断地幻想,不断地,对她的生命有慾望和憧憬。
忘川含笑点头,自加入黄泉军以来,三生还是头一回见她笑得这麽灿烂。
印象中,这个女子总是有点阴郁。听说她加入御风麾下前是一位歌舞妓,精通音乐舞蹈。至於师承何人,倒是一个谜,只知她使的剑法是出自青冥剑派。
六将与御风同住将军府,偶尔在深夜,便会听见忘川在抚琴低唱,似乎在追忆着什麽。
庭院深深,琴歌寞寞,倩影凄凄……
有一个晚上,她所奏的是纳兰容若那曲《木兰词》,首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令他内心深处生出一种被撼动的感觉。他披上外衣到後院找寻忘川的身影,只见六将除了他外已经齐集。火照面无表情,奈何似懂非懂,彼岸坐在屋顶上不知想起什麽,连个性最孤僻的望乡,也站到暗处聆听着那哀婉的一字一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也许都是他们心中的隐痛,生命中最怀念,但亦是最不想记起的回忆,因为会心痛。
想到最後,三生突然觉得有些释然,始终每个人也是不同的,所以才会有不同的选择,也许对忘川来说,离开黄泉军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抬头,浮云散尽,天空清明,星子在眨眼,弯月在微笑。
他想起往日很多事情,大明宫中天真无忧的童年岁月,醉仙酒馆里嘻嘻哈哈的少年时光……划过时空的隙缝,那个红衣少年彷佛就站在他面前,坚定地告诉他要做天下第一人。
「其实,光是拥有一个梦,也是件很幸福的事情,是不?」
「是啊。」
良久,忘川终於轻声回应他的问题,像个在哄孩子睡觉的母亲,彷佛在怕惊扰深夜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