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宫灯,雅台茂竹,宫灯帏静静伫立,千百年不变不移,等待的是知交的箫琴和鸣,与亘古不变的情谊。
紫衫人手指抚过白玉琴弦,一点一按,一滑一落,琴音甚是轻快,曲调悠悠,便似一涓清溪潺潺,洗去人间烦忧;忽地琴音拔高,激昂慨然的紧促音节中竟隐有兵戈杀伐之意,修长优美的十指似是十把兵器,短兵交接;慢慢地,疾音渐缓,音与音之间相隔颇长,有如战胜之人撑着疲惫的身子,终於迎向难得的和平。
一曲已毕,灯影下姗姗的人影也愈见清晰,一袭素衣淡若白云,清风般的身影融於天地,只听得来人吟道:「忘尘人,千峦披,山色一任飘渺间。」
带着傲视群伦的绝代风华,顾盼之间充满自信的紫衫人应道:「蜉蝣子,天地依,水波不兴烟月闲。」
「嗯,」白衣人剑子仙迹道:「蜉蝣蜉蝣,不符合好友现今的身份啊!」
「忘尘忘尘,汝真能忘弃红尘吗?」华丽紫衫的疏楼龙宿不甘示弱。
「哎呀,我何踏红尘?」
「嗯哼,吾什麽身份?」
剑子仙迹含蓄道:「你我心知肚明。」
「耶,」疏楼龙宿摇头道:「诗号不对,要改要改。」
当下取过笔,微一沉吟,在纸上写下几字,吟道:「修道人,沾情爱,不生不灭仙道难。好友,这句送汝。」
剑子仙迹顿了顿,提笔在一旁写了对句,「嗜血者,穿三界,无死无畏天地衰。龙宿,这句聊表我的心意。」
「哎哎,吾看不出此句是褒是贬。」
「你也一针见血得令我无言以对啊!」剑子仙迹一声喟叹:「许久未见,龙宿依然不改其毒舌本色,真叫我又是怀念,又是碎碎念。」
疏楼龙宿哈一声,揶揄道:「老人家才会碎碎念,请问剑子先生汝今年贵庚?」
剑子仙迹闭目待数,口中嗯嗯有声,随即道:「真难算,简单一点,你几岁,我也跟你差不多了。」
「哎呀,男人不论年龄,这个问题跳过。倒是吾等久别重逢,怎不见汝带任何礼物?」
剑子仙迹摆摆衣袖,道:「我不是带来两片清风吗?」
「唉,道人寒酸。」疏楼龙宿叹了口气。
「非也非也,我最好的礼物就是茶艺。」
疏楼龙宿哈哈大笑,道:「龙宿等很久了。」
当下两人烧炉煮水,沏一壶天下无双的绝顶好茶,清清茶香,沁得两人满心舒畅。
两人回想最後一次碰面,是在许久之前的豁然之境,之後剑子仙迹历经圣踪暗算,坠崖险死;再中圈套,满身毒血;又遇异度魔界三将联合围剿,浴血断臂,幸得练云人解救,慕少艾治疗接臂,复将养多时,才又生龙活虎。
疏楼龙宿则反噬禔摩成了不畏日光的嗜血者,实力大增,却因嗜血者身份引起儒门天下内部争议而辞退龙首之位,引起儒门龙首之争,後断然复出平定儒门内乱,重登龙座。
剑子仙迹喟道:「此番再见,你我又各自经历了许多。」
疏楼龙宿薄吐水烟,一声轻笑:「人生漫长,与其平淡而过,不如有起有落,才不枉华丽的一遭。」
「嗯,看来华丽的疏楼龙宿不甘寂寞,既然你这麽说……我手边正好有件美差,想邀你一同探探。」
疏楼龙宿眼里精光一闪,道:「久违的腹黑,汝套吾的话?」
「没啊!」剑子仙迹一脸正经,「我料你无所事事,又担心你在儒门天下闷坏了才特地找事供你消遣,此等友情表现,好友怎可扭曲我的美意?」
疏楼龙宿哼了一声,道:「舌粲莲花,伶牙俐齿,汝好深的功力!」
「耶,要进步,总也得有势钧力敌的练习对象。」
「汝意有所指。」
剑子仙迹道:「耶,我说的是谁?」
「哈,也罢。」疏楼龙宿啜口茶,道:「汝所言何事?」
「你听过『幽明天境』吗?」
「中原南方素有人间桃源之称的无纷争地带,怎麽?」
剑子仙迹道:「所谓无纷争地带嘛,只怕是外人不明就里的片面认知。幽明天境前境主无为天在许久前因境主传位问题被自己的弟子所害,境中势力一分为二,分别为大弟子厉不败建立的『不败门』和二弟子南歌晏的『南歌世家』,不久厉不败灭了南歌世家,统一幽明天境。」
疏楼龙宿喃喃:「南歌,南歌?」
「如何?」
「没有,只是想起一些事。」疏楼龙宿顿了顿,道:「幽明天境之事略有耳闻,不过吾知道的并不多。倒是人家统一门派,又干汝何事?」
「若他们只欲自立苦境一角,冲着人间桃源的名号,咱们倒可无事前去一游;坏就坏在听闻厉不败统一幽明天境後,意欲勾结各方门派,行蚕食中原之举。」
疏楼龙宿哦一声,道:「原来是剑子急公好义的恶性发作,甫养好伤便闲待不住,赶着替中原出头。」
「耶,龙宿此言差矣。」剑子仙迹拂尘一摆,道:「目前中原正值多事之秋,各正道人士无不援手相助对抗异度魔界,怎耐再插上幽明天境此花?」
疏楼龙宿紫扇轻搧,摇头道:「所以吾说汝一步红尘,便再难抽身;汝这种个性,吾俩真无逍遥之日。」
「哎呀,我们久未一起行动,此番正是好时机。」
「就直说汝想拖吾下水吧!」疏楼龙宿叹道:「误交损友,难敌道貌岸然底下的腹黑算计。」
剑子仙迹为他重新斟上一杯茶,笑道:「喝茶喝茶,顺心消气。」
疏楼龙宿转了转茶杯,道:「幽明天境统一早是许久之前的事,若照汝所言,怎地迟迟不见其有所动作?」
剑子仙迹道:「这便是吾不解之处,因此萌生前往了解的念头。」
疏楼龙宿扇柄在桌上敲着,道:「吾第一次听到幽明天境的名字是在初登龙首时候,那时吾的对手雁轻鸿苏怀河师徒败後不久即被暗杀,後经暗线消息指出有可能是幽明天境所为。」
剑子仙迹奇道:「儒门天下之人怎会与幽明天境搭上关系?」
疏楼龙宿沉吟道:「多半是雁轻鸿与幽明天境有所协议,待苏怀河抢得龙首之位,便暗中协助幽明天境入侵中原之事;後来苏怀河败退,我猜他们因此灭口以绝消息外漏。」
「既然有此前因,料想堂堂儒门龙首定然有所动作。」
「哦?什麽动作?」吐了口烟。
「这个问题真是难倒剑子,」剑子仙迹摇头道:「蛔虫在你肚里都会迷路,我怎麽想得出你下的棋?」
「耶,好友太谦,蛔虫在汝肚里才会因视线不良而看不到出路,汝吾半斤八两,谁也不赢谁。」
剑子仙迹哈哈大笑,道:「既然有共识,便择日起程吧!」
*****
青绿巍峨的群山矗立,一条形若长蛟的靛蓝江河沿山环绕,怒涛翻腾,发出震天的轰隆声,有若千军万马奔腾,撼得人心生敬仰。开阔的天一碧如洗,衬得青山更显艳绿,朵朵白云飘浮在浓烈的蓝绿色彩之间,停留不愿离去。
幽明天境,地上绝色,人间桃源。
俯瞰全境的拔天主峰上,一座城庄建立其上,灰白石墙绕山一周,像是峰上戴了一圈白珠项练;庄门是巨大的红柱牌楼,上书「不败门」三个大字,两柱上漆了双蛇图腾。
主庄东方角落有间木房,虽然外观简单洁致,立於一众大气壮伟的城庄建筑中却显得格格不入。
一名女郎站在树荫底下劈柴。那女郎体态修长窈窕,四肢纤长,着的是男女皆宜的玄黑劲装,更衬得肌肤雪般净白;长发拢成一束系於脑後,作的是男子打扮,却掩不住照人的容光,一双眸子尤其清澄纯净。
她右手挥舞着一柄生锈弯刀,手腕翻转,弯刀抡出一圈圈银光,竟像活了起来。左手拿起一截木柴高高抛到空中,银光扫过,木柴登时被削成四份,落在地上。
女郎蹲下检视,见四份木柴切口平整,原本圆圆的截面不多不少正好分成四分之一,大小相同。女郎显然甚是满意,自顾自嗯了一声,又拿起一截木柴上抛,弯刀一挥,又是整齐的四份,当下不再检查,将木柴接二连三丢上空中,银光闪烁,一时间满天柴雨,木屑纷飞。
飞柴无眼,一根削好的柴打到木屋旁一塚新坟的墓碑,女郎啊的一声,一时间没想到石头比木柴要硬得多,忙上前观看墓碑有无损伤。眼见无事,伸手在碑上轻轻拍拂,歉然道:「笑大叔,打到你了真对不住。」蹲在碑前,双眼盯着碑上「笑不枉之墓」五字出神,一时间悲从中来,眼眶迳自湿了。
女郎赶紧抹了眼泪,起身将柴薪排排堆好,一会儿厨灶杂工自会过来搬取。忽地听得一声沉钟大响,那是庄里召集的讯号,女郎走到木屋旁自缸里舀水洗净双手,揩去额上薄汗,前往主庄。
议事堂里,门主厉不败坐在上首,身旁是关月、云楚两名贴身护法,下首是几名得力门生。
厉不败拥有一双锐利冷酷的眼睛,只听得他说道:「近日来下属呈报,山里常有外人闯入,可有此事?」
掌管武执巡守的门人道:「有的,那人不曾侵入庄内,只是在庄围以外游荡。」
「那人是男是女,长什麽模样?」
「呃,这个……」武执支吾道:「不、不曾和那人打过照面,属下……」
「不知道,是吗?」厉不败冷冷道:「好哇,堂堂不败门竟连个外来者也捉不到,真是好大面子啊!」
武执惶恐跪下,「属下知错,属下一定更加强巡逻,以护庄门!」
厉不败冷哼一声,不理会他,迳自问另一人:「可有任何『无为医谱』的消息?」
听见「无为医谱」四字,女郎心中一动,面上却没有丝毫表情。
那人摇头道:「禀门主,没有。」
「再继续追查。」
「是。」
眼下再无要事,厉不败遣退众人,却对女郎招了招手:「你留下。」
厉不败手指在椅子扶臂上轻敲,道:「我有个任务派给你。」
「我不接杀人的任务。」
厉不败淡淡道:「怎麽,你没杀过人吗?那你怎麽还会留在庄里?」
女郎脸色刷地惨白,双手攒紧拳头,眼里一阵波动,闪过愤怒和难过。
「别忘了你顶替的是笑不枉的位置,那就得接受我指派的任何任务。再者若你不服,我的药丸可不养闲人,还是你不知道『散天华』发作时的痛苦?算了算,一个月也快到了。」
女郎咬了咬唇,转身冲出议事堂。厉不败冷哼一声,心道:「当初若非南歌晏言道只有你能找到医谱,我早送你到阴间一家团员去了。等着吧,『散天华』一旦发作,你会过来求我的。」
***
女郎一路疾奔,想快点回到木屋,那个不败门中最令她安心之所。突然一个男人冲出挡在前头,大声说道:「哎呀,看看,这不是南歌绝唱吗?啧啧,南歌妹子,你这麽急冲冲的想去哪儿?」
那男人身着一式一样的玄黑劲装,胸口绣着蛇形图案,背上一把大刀。他身後另有两名不败门人,见他挡在前头,便分别立到女郎身後将她围住。
女郎南歌绝唱瞪着他,冷冷道:「滚开!」
那男人笑道:「别这样嘛,咱们聊聊啊!」
此处正是不败门人来人去之处,男人又故意大声说话,登时引来不少人围观。那男人一双眼贼溜溜地在南歌绝唱身上打量,嘴巴闭不住,啧啧道:「真是个美人胚子,瞧这身段……笑不枉生前只怕夜夜抱得不亦乐乎,欲仙欲死吧?真他妈的好艳福啊!」
南歌绝唱怒火上涌,喝道:「闭上你的狗嘴!不许污辱笑大叔!」
男人色眯眯地看着她,道:「连生气都这麽美丽,笑上一笑只怕不败门里的人全拜倒在你裙下啦!你怎麽不笑一笑?」
「割下你的脑袋或许我会考虑。」南歌绝唱眸若寒冰,冷道。
「哎唷好辣好够味啊!不如咱们比划比划,瞧是谁割下谁的脑袋。」眼睛在她胸上一溜,嘿嘿笑道:「不过这麽好看的脑袋割下可惜,哥哥我大发慈悲,割你腰带便啦!」
一番淫濊污语只听得围观之人哄堂大笑,不败门多是奸邪份子,做事毫无道德约束,竟无一人出来阻挡,人人等着看好戏。
男子拔出背上大刀,笑道:「南歌妹子你用什麽兵刃?没有也不要紧,你一个香吻便能打败我了。」
人群里有人大喊:「李王八你好样的,油腔滑调,你窑子里练的?」众人听了又哈哈大笑。
姓李的回道:「窑里的姐儿也没咱们南歌妹子漂亮啊!」转过头来说:「好妹子,你……」一语未毕,突然一道银光朝自己头上扫来,竟快得眨眼难及。他叫了一声,堪堪低头避过,却见空中有发丝飞散,额前头发已给银光削了去。
这一下来得突然,四周笑声顿去,只见南歌绝唱木着一张脸,双手各握着一柄弯刀,刀身极曲,有若弯月。她双腕不停转动,将弯刀使得有如两面银盘,咻咻风动。
姓李的给她抢了一着,脸上面子有失,喝道:「两把刀也抵不过我这把。」大叫一声,一刀劈来。
南歌绝唱练的是短兵刃,最适近身攻击,当下不避反迎,足下轻点闪过刀势,右手弯刀削了过去。
一般刀法不脱劈、砍、刺、撩、抹、拦、截、挑几式,多是一刀到底,不若剑法灵动,走势也较为大开大合,往往一刀不中,变招更费气力。南歌绝唱的双弯刀却无此缺点,刀身既轻,弧若弯刀,柄端有两个圆扣,扣在姆指上,使起来便是在画圆,一刀落空,刀身却会顺势回削,令人防不胜防。
李姓男子回手一挡,南歌绝唱左手刀又削了过来。便听得当当当当连响,李姓男子攻势出不去,才闪过右手刀,左手刀马上接头迎来,一连贯只堪招架,不由得暗暗叫苦。反看南歌绝唱双刀使得行云流水,毫无窒碍,一双素手反转之间只剩两朵如云般的白影。
眼见李姓男子要招架不住,南歌绝唱身後那两名男子大喝一声,也上来助阵,使的各是拳与剑。
南歌绝唱心知以一敌三於己大是吃亏,须得速战速决,当下身影一变,有若一只白纹黑蝶丛间飞舞,翩然闪过刀与剑,银盘下削,削过使拳的手腕,只见一道红瀑冲天而起,使拳的惨叫一声,退离战圈。
南歌绝唱一眼辨知使剑的武功比李姓男子低,当下再拿他开刀,左手刀呼地削去。使剑的一剑扫去,当地一声挡住左刀刀势,剑身一转,直刺南歌绝唱面门。
只听得人群中有人喊:「啊唷,要画花脸啦!」
却见南歌绝唱右刀迅速格住长剑,形成双刀夹剑之态。李姓男子见机不可失,抡刀就往南歌绝唱腰带撩去。
南歌绝唱纤腰一摆,那一刀马上换人挨,使剑的下身一凉,裤已落地。众人哄笑中,南歌绝唱双刀前推,使剑的一惊,松开长剑,金属磨擦出点点火光,银光一动,使剑的但觉颊上一冰,赶紧伸手去摸,鬓角却已给削得精光。
李姓男子见帮手退场,当下孤注一掷,双手高举长刀,大叫一声劈往南歌绝唱。南歌绝唱双刀相交,锵地格架住顶上长刀。突然耳闻呸地一声,李姓男子竟趁三刀交架之时吐出一口浓痰,往南歌绝唱脸上射去。
南歌绝唱皱眉闪过,李姓男子迅速松开长刀,趁她不备之际冲上前去,双手抓住她手臂。眼见得手,狞笑道:「妈的贱格!泼辣得什麽似的,看老子一亲芳泽!」凑起嘴往她亲去。
忽然颈上一痛,南歌绝唱的脸还有一尺远,李姓男子的脖子上已让双刀的圆弧刀身环架住,刀身压入颈中几分,已见血丝。
原来南歌绝唱的弯刀是双向刃,刀背上亦开了锋,只消双手一绞,李姓男子马上要人头落地。
李姓男子看着她冰清的眼眸,气焰全失,陪笑道:「南歌妹子……」南歌绝唱将刀子内压几分,李姓男子马上改口:「不不不,南歌姑娘,南歌姑奶奶,你大人有大量,手下留情……我、我跟你说着玩的,别当真,别当真啊!」
南歌绝唱手中刀压得他跪了下来,李姓男子全没了方才的男子气概,只是不断赔不是。
「你骂我笑大叔,我绝不饶你,舌头伸出来!」
「姑奶奶,别……别啊……」
南歌绝唱双手使力,道:「你不伸出舌头,我就割你的脖子!」
李姓男子双目迸泪,道:「不要割脖子,我伸,我伸!」吐出一截红艳艳的舌头。
南歌绝唱挪开一刀,另一刀仍架在他脖子上,将刀刃举在舌头上方。心中一阵犹豫,又见李姓男子涕泪纵横,模样甚是可悲可怜,便想放过他,然转念一想:「若今次我放过了他,其他人还当我好欺负,难保以後不会有人和他一样来寻我麻烦;再者笑大叔岂容得他如此污蔑?看来还是得杀鸡儆猴一番,省得日後不得安宁。」於是刀锋一落,将他舌头削下一截。
这几下打斗结局只看得众人目瞪口呆,李姓男子杀猪般的嚎叫声中,鲜血汩汩染红了地上黄土。
南歌绝唱回到木屋,拿布巾将刀上血迹拭去,走到坟旁坐下,大大喘了口气,低声道:「笑大叔,绝唱容不得人家侮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