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觉得史汀区是这麽的遥远。
自从上辈子死在坟场之後,芙罗和萨几乎没有再靠近过克雷斯特汉姆古城。
一踏出传阵,那阵隐约带着腐臭和霉味的寒风就让芙罗打了个冷颤。
不想回来这里啊...再也不想...不想再回来这里...
她很勉强的镇住自己不停颤抖的身子,一边在孤和自己身上施下所有她脑海中想得起来的圣神祝福。
克雷斯特汉姆,废弃的古城,旧时的圣都...
除了城市正中央耸立着雄伟而壮丽的修道院以外,靠近西侧半颓了屋顶的骑士团城堡依旧保留了大部分壮硕的圆顶,和挑高了三层楼的大门;北侧的图书馆和祈祷室当年傍水而建,当年曾经爬满了玫瑰藤蔓的拱桥和露台,今日只剩下长满倒刺的荆棘和绿苔...但即使现在整个古城都已经被妖化的物灵、堕落的闇神官和骑士们给占据,却连一块小石柱破片上也有精美雕工的痕迹,在在显示出古城当年的风光。
这样繁荣华美的城市,却终日被一层不祥的紫雾笼罩,没有阳光能照射进来的结果就是苔霉横生,连原本北城内清秀的荷花池都只剩一潭青色池水。
一切的一切,都肇因於那个喜怒无常、残暴冷酷的君主──黑暗之王。
想起那个许久未提的阴影,芙罗忍不住心头一紧。
「你好像不曾来过古城?」虽然身处浓雾之中,孤还是觑见了她的紧绷。「萨说他这辈子第一次来,诺姆还笑他没见识呢...」
......那个混蛋王八蛋!
在心里连连咒骂了自家会长无数次之後,芙罗只是勉强的对孤挤了个微笑,随即领头在前踏进了修道院。
紫色的石板长廊连接着黑不见底的尽头,芙罗明知道走过石廊之後只是间狭小的布道室,前进的步伐却是止不住的颤抖。
「你知道路吗?还是我走前面...」孤好心的提议。
「我很熟。」她僵硬的回道,旋即熟门熟路的贴着石墙前进,带着孤非常技巧性的甩掉了正在暗处徘徊的闇神官和魔书。
孤带着疑问的视线始终跟在她背後,她很清楚。但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更何况,她根本没有办法对孤解释这辈子几乎没踏上古城领域几次的自己、何以像是将修道院当自己家似的来去自如。
该怎麽解释上辈子的事?
她轻轻的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一边压低了身子前进。
本职是刺客的孤当然不需要她担心,她只要照着正确的捷径穿过修道院、不断往前走就是了。
坟场就在修道院的右侧,进去後沿着还没坍塌的高台边缘一直往西侧去、就进入了下水道一楼,而踏过错综复杂的管线和水洼到达东北角即是史汀区的入口。
生於泥泞水沟之中的泥手妖怪...却讽刺的戴着纯白无瑕的白手套和红领结,也许这就是魔物的执念吧。芙罗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考虑到魔物的心态,即使只是短短一瞬间,她随即忆起的是上辈子和萨没事就窝在史汀区冒险打宝的日子。史汀是地属性的泥巴怪,火墙与火箭对他有加乘的伤害力量,萨对於火墙的应用早已出神入化,两人在史汀区窝着的时间常常比看见日光的机会还多。加上她没事就回头到坟场带小服事们的习惯...曾有段日子,古城修道院几乎是她的家。
好笑的是,最後她却死在这里。
用力甩了甩头,芙罗挥去自己内心可笑的恐惧。出於一种莫名的阴影,刚才在工会城里时她甚至抬头确认了一下今天的日期───不,今天不是阴日,日期不全都是单数,今天没问题的,即使碰上黑王,那也只是分身罢了。
但领教过那蚀骨锥心的痛楚...甚至赔上了自己的性命...谁能坦然的没有一点惧怕呢?
站在坟场的门口,她害怕的迈不开脚步。
「芙...?」孤很疑惑的解除了伪装,悄声出现在她身後。
只看到芙罗一张脸死白,原本总是高傲的神情褪地乾净,孤发誓自己还听见她的牙齿因颤抖而发出来的碰撞声。
「萨他...」她吞了口口水。「萨他,没有回我的密语。」
「...工会频也没人说话,情况可能不太妙...」孤皱紧了眉头,带伤的眼睛再次渗出血来。
我竟然会犹豫。芙罗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渐渐在与自己剥离。我竟然会犹豫,去救我的丈夫。
牙一咬,她发白的手掌握紧了法杖,闭着眼睛冲进了坟场门口。
「怎麽这麽不听话?不是说了今天不准踏进坟场的吗,要是黑暗之王出现把你们吃掉了怎麽办?」
攒着七八个表情叛逆的小鬼头,芙罗气呼呼的骂着。
「要是黑王出现,跑就好啦─」一个刚转职不久的男服事还不服气的回嘴道。
「而且趴一下又没什麽关系──趴着看黑王也不错呀,黑王那麽帅...」另一个小女孩露出粉红色的笑靥,丝毫没有畏惧的附和着。
「平时就算了,你们爱玩就去玩...但今天是阴日,真正的黑暗之王有可能正在他的领土巡逻,要是真碰上了,那是屍骨无存的事...」
无视於继续叨叨念念的芙罗,小朋友们依旧嘟嘟嚷嚷的回着嘴,芙罗老师说的不过是大陆上没有根据的传言,从没听过谁真的被黑王杀死过的,那不过是半夜吓小孩的鬼故事罢了...但就在这恍神之间,谁也没注意到几个特别调皮的孩子悄悄脱了队,蹑手蹑脚的往坟场中央的墓地而去......
「知道了就快点回修道院,今天你们去裴洞打殭屍就好了,说不定青骨落张名片给你们就赚翻罗!」连哄带骗的,芙罗总算让这群把来坟场当观光的小朋友安抚下来;但感觉到拉扯,一回头却只看见平常最懂事安静的一个孩子咚地一声跪倒在她的脚边。
「赫克特...赫克特?」她紧张扶起几乎晕厥的男孩,连声叫唤着。
脖子後的汗毛竖了起来。哪里不对?哪里不对?她回头迅速的扫视了周遭一圈...天啊,总是黏着快转职了的赫克特一起行动、却最让芙罗伤脑筋的那几个小鬼头不在孩子群里。她紧张的对赫克特施以治疗术,一边将圣水灌进他嘴里。
「发生什麽事了?提摩他们呢?」见男孩无力的眨了眨眼,芙罗赶紧追问。但赫克特只是哆嗦了一下,好不容易聚焦的眼神投往中央墓地,随即又昏厥了过去。
没有思考的,她传了密语给丈夫,一边举起结婚戒指、喃喃念起圣神祝福过的伴侣召唤咒语。不等萨出现在光圈之内,她已经往墓地奔了过去。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半只魔物。
阴暗的坟场内只有数支以圣油与魔力燃烧的火把提供着微弱的照明,她为自己施下霸邪之阵,一边小心翼翼的往前靠进着。
就在不远处,提摩与几个小鬼在地上跪成一排,脸色苍白而讷然,半启的嘴唇却连颤抖都没有。
芙罗心里一凉,慌张的跑上前去,却看见孩子们毫发未伤,只是沉默而失神的摇晃着像是断了线的小脑袋。
『汝即为毛贼之首?』像是被火烧过,被刀枪刺穿、战车们来回碾压过的皮革一般,一个破碎的声音随着千斤重的压力从她正上方落了下来。芙罗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只觉得身体前後都被沉重铅块击中,一股腥甜却又带着酸臭的液体瞬间涌到她的喉头,身边像是完全被抽乾了空气一般,连跪倒在地都不行。
『很有胆识...今日为阴日呢。』那声音轻笑着,却字字句句都像是殒石砸在她身上一般的火烫、沉重。『汝等不知坟场为本王之圣地?不知阴日乃本王最强大之日?愚蠢啊愚蠢...巴基力‧兰特克力斯,你就为了这种蠢货忤逆本王......』
那声音碎碎念念,像是在自言自语,却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威压,压得她的头疼欲裂。
不能...不能死,不能这样死在这里...她拼命的挣扎着,僵硬的咬破自己的舌尖,一次又一次用自身的痛楚夺回丁点的身体自主权。
那声音还在她背後回荡,像是失神已经忘记他们还跪在这里一样,和其余模糊的声音叨念对话着,忽大忽小,忽近忽远。
用力将指甲刺进掌心,芙罗感觉到手臂已经渐渐可以活动。她扶着提摩的背,发现孩子们只是中了很深的混乱咒语,甚至不像她还要承受压力实体上的伤害攻击。
「痊癒术!」她在孩子们头上一一施下咒语,但再怎麽急也来不及一次画完三四个咒阵。
『很有趣...』那声音加重了力道,带有一丝惊讶和愤怒。『想跑?』
芙罗拼命的画着最後一个痊癒咒阵,却一再颤抖着画错了方位。已经从混乱中清醒的孩子们虽然恢复了神智,但回头看见眼前的景象,却同样还是瘫软无力的倒在地上呆滞着。
整座坟场不停的震动着,像是众神的愤怒缩小投射在这块小小的坟场之上一般,连空气中都断续的传来不该存在的尖叫嘶吼声;原本就微弱的火光像跟着他们一同颤抖那样剧烈地上下摇晃,伴随着不停砸下来的落石和尘埃,一只森森巨掌一挥,便撕破了三度空间、虚空中出现了不见底的黑暗裂缝......
当咒语响起,芙罗的心像是死了一样。虽然萨没有修习,但她从别的巫师口中听过,那是殒石咒的咒歌。冗长而优美的,带着令人瘫软的神威,那不知比凡人巫师强上几百倍的咒歌,正吸食着他们的魔力,化为祂掌心的漩涡,奉献给魔力妖精的祭品.....
「冰晶爆雪,狂风爆岚,维德艾丝,塔布拉发提雅!」以最简洁的咒歌唤来最轻微级术的暴风雪,冷冽的冰岚突然的降临在他们与黑暗之间。
黑暗的阴影中传来了愤怒的咒骂声,芙罗只像是回神似的,迅速的大吼了出来。
「快跑!!再不跑是想死吗!!这可是复活不了的!!!」
不知是真的被骂醒了,还是求生的本能,几个即使已经吓到失禁的小服事倏地起身,连滚带爬往门口冲去。
萨还在施咒,芙罗松了一口气,终於支撑不住的倒在地上,那股压力依旧箝着她的肉体,她呛咳一声,一滩黑血落在她眼前的土地上,染深了紫红色的坟土。
「芙!!!!!!!」
她知道这个声音,也知道萨一定会陪着她到最後,可是她不想,她不要,她叫萨来不是为了陪她送死的...
奋力抬起头,她望向自己的丈夫,小鬼们东倒西歪的冲向萨,几双小手像溺水的人看到浮板那样紧紧抓着萨的法袍不肯放。
「跑!!你不跑谁回来救我!!」她张开双臂,坚决的挡在黑暗与他们之间。也许萨不会发现祂是真正的黑暗君主,会以为祂不过是平时徘徊的黑王分身,那放任她被击倒又有什麽关系呢?再带着天地树叶回来消除死亡天使打下的印记就好了...
萨果然只犹豫了一下,抱起几个瘫软的小鬼就往门口冲。
芙罗死撑着不倒下,一边替自己施下治疗术、一边转过身面对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震怒般的嘶吼过去後,一切突然静了下来。
就连芙罗眼前的黑暗也渐渐淡去,变成细黑的烟雾一般,回绕着低低的笑声。
『救你...?』那声音冷冷的刺进他们的耳里。
『想从我的手里...救你?』
好不容易带着一群小鬼冲到门边的萨倏然停下了脚步。
黑王分身...会说话?他的心整个冷了。
那黑暗君主玩弄冒险者而降下的黑王分身...能力不过他百分之一...更别提有任何神智了...
那样微弱嘲弄的影子会说话?
猛一回头,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白骨面具渐渐凝结於黑雾之中,红色的瞳孔散发出疯狂的光芒,在那双空洞的黑眼眶之中森森燃烧着;芙罗直挺挺的面对祂,渺小的背影不过他一个手掌的大小。
「芙...?」他密语唤她,却只得来她侧脸一个淡然的微笑。
『原来如此...想一个人牺牲好让弱者逃离?』白骨面具的下鄂斜斜扯了扯,瞬间消失在黑雾之中,又凝结於芙罗背後。
『汝也许很有杀的价值。』
「那杀我就好了...可以吗?」芙罗缓慢的转过身来,脸色惨白,却依旧噙着淡然的笑。
『讨价还价於本王无用。』白骨面具底下的铠甲也凝结成型,一双比人还高的巨臂往虚空一划,又是两道深不见底的空间破痕。『本王只杀冒犯吾领土之贼人...而眼前,本王只看见汝。』
狡辩。明明就你自己移动到背对门口的,这样当然看不见别人啊。
芙罗忍不住笑了,黑王也没有想像中的坏啊。闯入家里的贼人,赶跑或杀掉,好像还蛮合理的。啊虽然我还不想死呢......
歪头一看,萨和小鬼们还愣在门口望着她。怎麽这麽傻呢?要是你们跑快点,说不定我还有机会跑掉......
「快跑啊。」她笑了笑,密语回自己的丈夫。
「那是...黑王?」萨有点颤抖的回问。
抬起一双白骨长臂,双殒石咒的咒歌再次从白骨面具下缓缓响起。从空间破痕中应唤而来的迷王分身一个个张开了黑暗的双眼,举起巨掌就往芙罗身上砸了下去。
完了,真的逃不掉了。
芙罗左闪右躲着,眼看着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血量越来越少,她却不觉得痛,只是越过了黑雾、微笑的望向自己的丈夫。
她听见他的怒吼,看着他暴怒的将小服事们扔出坟场门外,甚至伸脚踹了那个最调皮捣蛋、却吓到走不动的提摩几脚。
来不及了。怎麽这麽傻。
望见言灵魔杖闪烁起红色光芒,她知道丈夫正拼了命的吟唱起暴风雪咒,倾尽自己的魔力祈祷,那首咒歌却像是怎麽样也唱不完似的。
但黑王的咒歌已经要结束了。
她最後一次在自己身上施下治疗术,用最乾净甜美的笑容朝丈夫笑了笑。
怎麽那麽傻。他彷佛听到她说。
我怎麽可能丢下你?他在心里轻轻的念。
一踏进坟场,排山倒海的记忆溃堤般淹了过来。
芙罗眼前一黑,只得勉强扶住墙壁,颤颤的往前移动。
「中了诅咒?还是黑暗?治癒祝福就好了啊?」孤一边帮她清理着迎面而来的恶灵,一边不解的问。
芙罗只是惨白着笑容,很轻的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