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November 5 — 波特蘭, 1960 - 4

正文 November 5 — 波特蘭, 1960 - 4

那样的眼神,看过一次就不可能会忘记。

或许是太紧张也或许根本不在意,彼得勒着脖子拿着刀的手太过用力,一道细小的血流就这麽缓缓流过女孩的领口。

「不要动。」来不及分清是什麽来由,过往画面瞬间重叠,布瑞德瞬间感到一阵晕眩。她紧紧掐着藏在讲台下的手指,手心发冷,胃像是被塞了块石头般沉甸甸的教人难以呼吸,全身血液彷佛凝固。

是那道眼神。那道眼神让她感到恐惧,她沉了嗓音,紧绷的开口,瞪着那女孩,企图以眼神命令女孩。

「不准动。」

「我觉得你挟持无辜的同学不太正派。」陷入死寂的教室里竟荒谬的听见远方体育课上传来的嘻闹声,惊慌的学生们挤到桌底下或者柜子里,只剩正中间站着男孩与他的人质,还有他们上方天花板上的弹孔。

她对上男孩故作冷静的脸孔,一边小心翼翼地走出讲台,不着痕迹地深吸口气,以平稳缓慢的声调开口。「让我跟她换,挟持老师也比较有谈判的筹码。我说真的,不要这样对她。不准,彼得,不准动她。」

「全世界都把我当笨蛋。妈的,连你都是。你这老处女,哈,不准?你以为现在是什麽状况?」

这当然是毫无逻辑的瞎扯,名叫彼得的男孩楞了一秒,却只是把女孩掐的更大力,那双写满疯狂的眼锐利瞪着布瑞德,歇斯底里地喃喃念着,似乎随时都会失控。

那白皙而细长的脖颈上,鲜红的血流的更急了。

「哈,放心,我不会随便开枪,真的。子弹得省着,拿来对付琼斯和他那些狗屎朋友。但是如果你再不闭嘴,找他们来,我的计画可能就要…」

彼得的话没说完,没人来得及看清发生什麽事。

那瞬间,老是灰头土脸,跛着脚驼着背,可怜兮兮缩在花园里迟缓行动的老女人布瑞德背不驼了,脚也不跛了。

整个场景像是被按下慢动作播放,除了布瑞德。

她猛的晃下单薄的身躯,一眨眼就窜出讲台,伸长了腿蹬在凌乱的课桌上,往男孩的身上一撞,一边似乎还伸出指爪。

下一秒只见三人倒在地上,一声尖叫划破僵持的气氛,彼得上一秒还握着枪的那只手臂此刻以十分不自然的角度往外翻,滚在地上抓着手肘哀号着。

而布瑞德以整个校园里没人比的上的,惊人的敏捷动作窜了起来,一气呵成的将枪踢到一边,一个压低以膝盖往他膕窝击去,因长年劳作的厚实的掌一点也不留情的箝住彼得的脖子,一点都没有犹豫或颤抖。

这下连彼得都不敢叫了。

「我说了不要这样对她。」一片寂静中,布瑞德哑了的嗓音冷的可怕,仍是像以往那样麻木着表情,但如果有人敢对上她那双漆黑的眼,定要让她那锐利而盈满残暴杀气的视线给吓坏。

那是比疯狂的,持着枪的男孩还要叫人惧怕百倍的,真正的冷漠与凶残。

没多做解释,在警车与校长匆匆赶到之前,布瑞德已经模糊的丢下一句我带她去包紮,就拽着那名被挟持的不幸女孩大步离开。当然,没有人敢阻挡她。

教室到温室之间得穿过一大片宽阔的草坪,草坪边的篮球场上,没发觉事变的开始与结束的体育课堂上,学生们还吆喝跑动着,远远的对布瑞德投以好奇的眼光。

他们或许会认不出那是布瑞德。她此刻迈着大步,脸上的表情是方才挟持事件发生时都没有的阴沉,更奇怪的是她还拉着一名不大眼熟的女孩,另一只手不甚灵活的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转身按在女孩的脖子上。

然後他们会看见,女孩洁白的衬衫上沾染了一大片在艳阳下看来怵目惊心的血。

「搞什麽东西!」

位於校园角落的老旧教师宿舍里透不进外头难得灿烂的阳光。穿过狭短的走道,布瑞德甩开那扇属於她的房门,一转身就是咆哮。

她冷凝的瞪着此刻脸色一点都没变的女孩。不,应该说,因为贴着假皮而不会变脸色的女人,努力平息呼吸。

优雅细长的脖颈有几条和她扮演的脚色年纪不相符的细纹,仔细一看还能发现下颔边缘似乎有浮动的,薄薄的边缘,被方才雪莱按在上头的手帕擦出毛边,而那条手帕此刻被血染了半湿。

而那双棕色的眼珠此刻正装满与那张年轻脸孔不符的,带着倨傲与危险的怒气,平常柔和清亮的好听声音也因为怒气而不稳,在房里回荡着,像是连灰尘都要被激起。

「大声什麽?我可没要你救我!」

「是我太多事,该让你的随扈来处理的。」布瑞德愣了一秒,然後垂下眼,扁平的声音像是硬从腭间挤出来的。

她抿起嘴,松开手,转身走到桌旁的柜子前拉开一格格抽屉,毫不掩饰的力道透露出她的暴躁。

然後她从某个抽屉里出一个显然经常使用的急救箱,砰一声掼在桌上。

「请自便,或者现在离开。」

室内的寂静只维持不到五秒,女人瞪着她开口,因为怒气而不稳的清亮声音回荡在阴暗的房内。

「随扈?你就是这样想我的吗?」

「雪莱.贝德,到底是多强烈的恨才能让你这样羞辱我?嗯?」

血还流着。那样的伤势雪莱并没有少见过,但此刻那抹鲜明的红教她感到一阵晕眩,说不清是过往画面或什麽样的情绪使然,胃底翻搅着,让她几乎想要呕吐。

是恐惧。来不及恐惧的恐惧。

「这里,此时此地,在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战争,没有革命,也没有什麽虚假的头衔,或是你以为的随扈。」

而女人似乎对自己的伤口和汩汩流出的血毫无知觉,还迳自开口着,那带着怒气,即使轻声一句都能使全世界为之煽动的好听声音。

她紧紧握着指爪,指节都已发白,那手臂像是在强自压抑着什麽似的在胸前微微挥动。

「我,该死的,已经什麽都没有。时间,青春美貌,权力或财富,现在甚至沦落到像个白痴一样伪装成一个无脑高中生坐在那里。即便是这样你还是能对我视而不见,我还真他妈的有够失败。」

然後她猛力一拳掼向桌面,砰的一声,水杯掉落在地上摔成碎片。雪莱错愕的抬头,以为自己会对上一道充满灼热怒气的视线,却撞进一双布满水光的朦胧的眼。

她哭了。

那个雪莱以为全世界最骄傲的女人,曾经拿着枪对着自己,要胁自己,嘲笑自己,背叛自己,对自己大发雷霆的女人,此刻紧却咬着牙关,逞强的瞪着自己,红了眼眶,两行泪痕爬过脸庞,在自己面前哭的那麽倔强那麽无助。

「你…」

这或许是伊莉莎白.恩斯特懂事以来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哭也说不定。那陌生却脆弱的表情让雪莱的心脏瞬间被拧的好紧。

她的一滴泪足以让整个波特兰的天空都随之转灰。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心底有什麽东西正在被唤醒而蠢动着,她下意识的想找寻手帕却发现那东西早就被伊莉莎白的血染湿,慌乱的想在脑海里搜寻听起来不那麽刺耳的字词,却发现自己已经太久太久都不习惯说好听的话。

她凝视着那张脸半晌,最後只是叹口气,垂下本来已经要伸出去的手臂。

「只是觉得,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像是怎样?」伊莉莎白吸了吸鼻子,要强的眨了眨眼,好像那样就可以把眼泪收回,却只是让眼眶红的更让人心疼。

那表情逞强又脆弱的太过年轻,好像这些年来她从来就没有机会练习。

「我也觉得我该活得更好一些,可是你教我,要怎样没有你还能活得好?」

「你根本不知道在我以为你已经去世的那段时间,我是怎麽样生不如死的活着。我不要求你理解,我甚至没有立场怪罪你不来找我,因为输的是我,再也不能承担失去挚爱的是我。

你大可拒绝我,但你没资格把我推向一个没有你的世界还要我好好活着。」

她歪了歪嘴,伸手用力的抹掉那斑斑血迹,一点也没当回事的耸了耸肩,语调轻了下来。

「那条疤,你亲手留的疤现在甚至也淡掉了。还有你该死的自杀攻击,你伟大的牺牲奉献,毁了我们的革命,留我苦苦撑着收拾残局。只剩下我。

真该死,贝德,你让我像个白痴一样苦苦地找你,等你,然後再次为了你绝望。真希望我现在可以理直气壮的告诉你没有你我也会活得很好-虽然你也不真的在意对吧?」

「算了,随便。如果当时死的是我而不是玛莉,你才会真的爱我,是不是?只有这样,我做的一切,我的亏欠才会有意义对不对?为什麽利用你的明明是她,被你讨厌的人却要是我?

这局你们赢的漂亮,我投降了,贝德,我认输了。」

然後她轻轻笑了起来,把那条沾满血的手帕放在桌上,转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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