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谢谢你救了我。」伊莉莎白拉着那只冰冷的掌心,弯下腰用力的喘着气,然後她抬头,逆着晨光,望进那双炯炯有神的绿色眼瞳,带着一抹金黄的色泽。
她两道细眉微扬,直挺好看的鼻梁在她脸颊打上阴影,坚毅的薄唇紧抿着,散发着摄人的气势却又那麽样的沉着。
都回来了。
那个她记忆中勇敢坚强,温柔而无所畏惧的安。
那个总是站在她世界的中心,保护着她,疼爱着她的安。
那个牵着她在烟火节前夕走过长长的,迷雾中的路回到家的安。
「你怎麽…」会在这里?她下意识的开口想问,却在那瞬间惊愕地睁大双眼,不敢置信的摀住嘴巴。
「是你?」後方追赶的脚步声沿着另一头的楼梯攀升而上,越来越近。
有什麽正排山倒海而来,眼见就要将她吞没入深渊。
安沉默了半晌,然後毫不闪躲的迎上她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她说如果我能够好好配合,就会让詹姆士回家。」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安的声音并不大,却一字一句锐利的刺进她的心脏。
「听起来很荒谬吗?」
「你说她是骗子,问我知不知道自己的背叛?可是,伊莉莎白,只有她愿意告诉我詹姆士还活着啊。你根本,就不相信詹姆士还活着对不对?你不相信那一切都会回来,甚至还要带走我的孩子。你说你是对的,那麽你又知不知道,这样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凌迟着我?」
「我…」她张合着嘴,开了头却不知道该解释什麽,在一阵炫刺的光晕之中,她才发现泪水占据了她的眼底,语句卡在喉咙里溃不成军。「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对不起,安,对不起。」
「没有什麽好抱歉的,真的,是我表现得太糟,无法让人理解。」一阵沉默之中,就站在楼顶边缘的安伸开双臂,那瞬间她以为安就要坠跌,却只是在下个瞬间被那双细瘦的臂膀抱住。
「我才要谢谢你一直的照顾我,即使我冷漠以对,甚至背叛与伤害你…你长大了,也变得更坚强了。」
「只是我…只是我已经回不去以前的那个我了。」朦胧之中,她感觉安冰冷柔软的指腹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她倔强的眨回眼底的水滴,努力瞪大眼,努力想看清安的每个举动。
「我早该认清詹姆士的死亡,是吗?但我就是无法从那最黑暗的泥淖中挣脱而出。只有极少数的时机…像是此刻,有一点光亮照了进来,让我能够稍微清醒,稍微看见眼前的你是多麽艰困的拖着我向前。」
「对不起,我不是个好姊姊,而你也从不想要当我的妹妹是不是?」安轻轻笑着,晨光中显得和煦,碧绿的眼底透出温暖笑意。「你已经很棒了。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喔。」
当然是啊,如果不能当安的光亮,那麽死的人是她会有多好?
一定是的,为什麽她就是,没有停下来好好了解安的想法?为什麽她就是救不了安?
她看着那美丽的迹近不真实的笑容,想摇头却在安灼灼的视线里动弹不得。
眼泪在晨曦中溃堤。她明白安的清醒只会是此刻。
她们之间脆弱的明朗只会存在这个瞬间,转眼就要顷颓。
「站住别动!」顷刻之间那阵脚步已经冲了上来,四名蒙面仔的枪口就正对着她们。「双手举起来!」
从刚刚的状况已经清楚的表示这群蒙面仔会毫不犹豫地对着任何反抗者开枪,而前方就是四层楼高的楼顶边,已经无处可逃。
不是没做过心理准备,但当此刻四双冷酷的眼睛盯着她,一股巨大的恐惧仍然从脚底窜升而上。
她不愿意就此投降,却更害怕让安再度陷於囹圄之中。或许光是被这群蒙面仔包围,都足以让安想起那段恐怖记忆而崩溃。
怎麽办?她只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安。
她转头看了看安,而安却只是安详地盯着她,总是微微上翘的嘴角此刻勾勒出一抹真正的笑,对那群蒙面仔视若无睹,在呼啸而过的晨风之中,突兀的轻柔开口。
「伊莉莎白,你还记得你八岁,我牵着你回家的那次烟火节吗?」
「...当然。」
「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我不该把你丢下,自己和詹姆士躲起来的…最後我们还是没能一起看烟火节烟火啊。」
「没关系,真的,我一点都没关系。」
「我是真的,真的很希望再看见你放的那些美丽烟火。」然後是一个悠长温柔的凝视,从没见过安哭泣的她,轻轻以指腹抹去那双美丽眼睛底的泪珠,一切美好深刻而迹近永恒。「伊莉莎白,只要记得我美好的样子好不好?」
「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最美好的。」世界彷若静止,她勉强克制自己的颤抖,扯出一个微笑。
「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保证。」然後安瞥了闪烁不祥光芒的枪口一眼,露出一个她最喜欢的,不驯却总和善的笑容,柔声开口,轻轻在她颊上落下一吻,收拢了瘦削的手臂,将她抱得更紧。「等一下,要记得逃跑喔。路易斯就拜托你了。」
然後那凉冷的柔软嘴唇贴在她耳边,最後一次温柔的唤着。「我的小妹。」
说完,安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身体一倾,坠落高楼。
初春上午,一名年约四十的棕发女子微驼着背,背着个大背包,步进L134区的福利站里,低声对柜台说了些什麽。
「只有一些铁罐了,别老是来要些破烂啊。」只见收银员一脸不耐的叹了口气,领着她到了角落的大置物架,然後不悦的迈着轻浮的步子踅了回去替还等在柜台的顾客结帐。「拿完快走!」
没人会注意中年女子有任何异常,也不会看见收银员在背对广播警报器的瞬间对女子使了个眼色的瞬间,不过是一眨眼间,那名棕发中年女子就这麽消失在福利站中。
五分钟後,与福利站相邻的国家安全部大楼,五楼的处长办公室里,一面墙壁悄悄出现动静,只见那名中年女子轻巧的从暗门中钻出,然後俐落地将原本掩盖住暗门的书柜拉到只有一条缝。
「我回来了。」然後她安静地走到处长办公室那张整洁有序的大桌子前,顺手关掉监视警报器-这是像处长这样层级的大人物才有的特权,对着坐在椅子上,一脸惊讶的中年男子这麽说,那声音是与苍老邋蹋外表全然不符的年轻乾净。
「我以为你早回家了。」西蒙.诺斯摘下眼镜,身体动了下,似乎有些激动。「这些日子你跑到哪里去了?」
「带着小宝宝过了些惊险的日子。」女子轻声开口。「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而已。」
「西蒙,我对那件事很抱歉。」然後她顿了几秒,压低了嗓子。「我知道你或许不想再看到我,但我想我还是欠你一次。」
「你知道我不接受道歉与藉口的。」西蒙看着她半晌,低声笑了起来,柔和缓慢的声音里却有藏不住的沉重悲伤。「海蒂,你大可不必冒着这麽大的危险就为了一声道歉。」
「不,我是来确认一件事的。经过这样的重创,你仍然冒着更大的危险在这儿,而五色鸟也在,那条暗道也在。」她跟着勾起微笑,冰蓝色的眼底却有着超龄的严肃。
「西蒙,我知道这麽说太狂妄,但我要代替那些壮志未酬的夥伴们完成目标。只要你还在,我就不会先离开。」
「那件事之後我们损失惨重,离我们的目标又更遥远,路也更崎岖了。」西蒙垂下眼,拍了拍他的大腿。
「而我现在甚至连走路都有困难。海蒂,这不会是场游戏…下次,若真有下次,恐怕不会再有人救你了。」
「那就让我当你的眼睛,当你的腿,在你陷入险境时负责救你。」她毫不迟疑地轻声接话。「西蒙,经过这些日子,我努力克服自己的罪恶与恐惧才回到这里。我的心意已决,也已经做好准备,即使不是你,我也要做这样的事。
安要我记住她最美好的模样,代替她照顾孩子,对此我唯一能想到的方式就是给他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有自由与希望,不会把那样的美好折磨殆尽的世界。
而我只是知道,如果真想达成目标,你会是我们最倚靠的指导。」
西蒙微微歪头,仔细的打量着她,然後露出一抹几不可查但温暖的微笑,那苍白的脸上彷若有光。「那麽从今天开始,别再叫我西蒙了。」
「你是鹬。」她愣了一秒,然後对上那双深色狭长的眼,神态坚决。「而我也不再是海蒂或伊莉莎白,我是你的蜘蛛,你的手脚。」
「有朝一日你会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的荣耀。」西蒙,不,鹬,这次真的摆脱开了眼底的阴霾,露出难得的笑容,伸出他优雅细长的手。
「欢迎正式加入自由英国。」
「哪,我的故事好无聊,你也给我说个故事吧,你的一定和我很不一样。」怀里的女孩软软的笑着,伸出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布满茧的掌心盖住她的眼,缓慢悠长的音调将她思绪拉回。
是什麽让她想起那些过去?伊莉莎白回过神来,盯着女孩瘦削的脸庞,她温和的黑色眼珠正映着自己的脸,眼尾微眯着温柔带着笑意,黑色而柔软的发丝散落床单,与自己淡金色的发形成对比,两道与软弱外表相冲突的剑眉微微扬起,意外的好看。
初次见面伊莉莎白就直觉女孩并不像外表看来的那样软弱单纯无知,但在一起的日子里她总是一贯的温柔敦厚,这样的温柔并非伪装,令人难以产生防备。
一定是这样居无定所,到处干着危险勾当让自己疑心病太重了。
伊莉莎白看着那双温和的眼,对自己说,想的太多,这样柔弱的女孩,如此无害善良,要怎麽能够伤害自己又有什麽可供怀疑?
或许不过是女孩因为家庭背景的关系,受了点苦,才会看起来超龄的成熟稳重,但那也并非坏事。
或许这一切早就不是自己能够控制。她可以说谎,可以伪装,却无法欺骗自己,眼前的女孩无论做出什麽表情说了什麽话都会让自己心动不已。
女孩让自己发现她还拥有爱与被爱的能力。表面上装的轻松若无其事,谁也不知道她心为此犹疑苦恼振动了多少个夜晚。
她当然知道,这一次她再度放任自己走火入魔已经太过危险,再也不容许任何失误了。
或许她很快必须离开,或许可以想办法留下来,无论如何,她不能让眼前怀里的女孩受到一点伤害。
说谎,背叛以及危险都由她一个人来承担就好了。何况,在这样美好的夏日午後里,警报系统刚被他们瘫痪了,稍微松懈一下又有什麽关系呢?
只要这个下午如此美丽而女孩望着自已的眼神充满信任与爱意。於是她回过神,勾起微笑,宠溺的摸了摸女孩细柔的黑发。
「好啊,那就说个…和现在正好相反的,寒冷冬夜里的故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