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時差》 — 六

正文 《時差》 — 六

「欢迎光临。」耳边响起营业门上的风铃叮铃声,江凛抬头看向门边,嘴上说着迎宾语。

看着来人,尽管平日里给人的感觉是一副冷傲的形象,但她的眼神,却总是温润无比、暖烫於心,可是今日──

江凛将沾附於手上的水擦乾,闭眼轻叹。

──她又成狼。

不仅眼神冷漠,且那消逝已久的疏离感,又再次回到她身上。

江凛心里苦笑,今天就算不是黑色星期五,也绝对不是她的日子。

压下心中不断冒出的不祥感,江凛面上故作自然地牵起微笑,对着来人笑语:「姐,要来,怎麽不先打个电话?」

现在已是晚上十点四十分,江凛看着还将医师名牌吊挂在脖子上的江晋言,她嘴上问话的同时,也转手将已收进柜子内的普洱茶茶包,再次取出。

茶水冲泡期间,沉默概约五分钟的江晋言,终於抬手将高脚椅转正、抬腿坐上。但,坐定後的她依旧不语,仍用目光直视着江凛。

从小到大,她江凛天不怕,地不怕,这是拜她与生俱来的天资聪颖所赐。因为有了这项先天优势,所以,她办事从来是果敢快速,所用的方法更是命中红心、一针见血──不论待人、处事。

她是家族里、大人们眼中的“江大胆”,更是朋友们心目中的最佳领导者。

但是,她江凛此生最敬、也是最畏的人,就是眼前、现下,正盯着她直视的女人──江晋言。

叹了口气,受不了自家堂姊的沉默和冷视,江凛无奈地在心中对着祁昕说声抱歉。毕竟,比起跟自家堂姊对抗,她宁愿当叛徒。

江凛投降似的苦笑,她拿起茶壶,将冲泡好的普洱茶倒入杯内,开口求饶:「姐,想问什麽就直接问吧,你这样,我会怕的。」

「我只是来喝茶。」

江晋言语毕,拿起茶杯,啜饮。

江凛闻言,背後的汗毛,整个瞬间立了起来,她心里怕怕的同时,更是吐嘲着,谁信啊…。

室内,此时是冉起了好闻的茶香,但,那难忍的沉默,又再次降下。

江凛看着眼前那袭掩在黑色的自身品味下,是件象徵着仁心的白袍。见状,江凛心想,这种用着对比,模糊了内在本质的外在视差法,就像江晋言这个“人”,给她的感觉一样。嗯,怎麽说,就是反差感吧?虽说她家堂姐,只是在白袍外面,再罩件风衣而已。

但,明明就是一团烈火,却为何总是──

压下一口鼻息,转身拿起刚才看至一半的帐本,江凛的心口处,突然在眼下的字里行间内,替自家堂姐疼起。

「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走了。」

才刚要俯身拿计算机敲金额的江凛,突然被从沉默中,突地出声的江晋言吓了一小跳。

「…这麽快?」稳了稳失态,江凛问。

见着江晋言点头,江凛转身,从身後的柜子内拿出一包手工制小饼乾,再确定是她堂姊爱吃的巧克力口味後,赶紧迅速回身,将饼乾塞进江晋言的手里。

看着江晋言微愣的表情,江凛翻了个白眼,语气很是受不了:「晚餐没吃吧?」

江晋言闻言後,露出了自进店里的第一个微笑,她道:「我试吃完,会将心得告诉简的。」

「好姐姐,拜托一下,圣诞节还没到,你就别破我的梗了。」江凛无奈的看着她的腹黑堂姊,是有要这样报复她吗?

江晋言笑了下,举起手上的饼乾:「先走了。」

远走的深黑背影、轻晃的高马尾,孤傲的身姿──似乎这些,已成了江晋言给江凛的印象。

「为什麽不告诉晋言?」

十一点整,“下一个右转”的咖啡师走进店内,她卸下围巾,准备打卡上班。

看着眷恋之人,江凛心理懊恼的想着,为何自家堂姐的默契会跟她这般好?为何她们通常只需彼此的一个眼神、动作交换,就可以概略知晓对方心里的二三事?

唉,算了算了,江凛心叹,或许,“旁”观者清吧。

「我只是想客观点。」靠着柜子,江凛抬手敲起肩膀,想缓解一天的肌力酸痛。

咖啡师闻言,瞥了江凛敲肩的动作一眼後,便没再开口,只是迳自的走到江晋言刚才坐的高脚椅旁。站定後,咖啡师看着桌面上,那杯江晋言还喝剩一半的普洱茶。

江凛看着眼前人,再看着她盯着的普洱茶。倏地,江凛额上降下三条黑线,心想,喂喂,不是吧…

「把泡剩的加满在这杯里,等等我来拿。」

Jesus!这是再闹哪出!

江凛双手交於胸前,她嘴角微抽,眼神看向推着牛仔门走进另一边店面的咖啡师。

听着牛仔门的〝嘎吱〞声,江凛烦躁的用右手食指敲着左上手臂,她对於对面那女人提出的要求,实在非常无语。

看着台面上那喝剩下的普洱茶,有那麽一瞬间,江凛真想把它倒掉!

在胡乱思考时,江凛的鼻息间渐渐散进咖啡香,而这香味,让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对面,看向那相隔快十五公尺远的吧台处。

茶色微卷的长发,束躺在女人的右肩上,将她身上纯白的制服,划出一抹褐。女人眼神专注的再次检查咖啡豆,伸手挑起她认为品质还是稍嫌差的豆子,而动作间,她也不忘热起身後的咖啡机。

女人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优雅的代名词。

收回目光,江凛苦笑,心想,即使平日待在你身边最久的是我,但始终,我还是不太懂你再想些什麽,就好比现在,要求我加满这杯,别人喝过的茶。

无奈的提起茶壶,江凛将江晋言还喝剩半杯的普洱茶,加满。

※※※

十五分钟後。

正在吧台台面上对帐的江凛,突然被一个前来的身影挡去了光线。

「加满了呢。」

「是啊。」

待女人准备拿起茶杯离去时,江凛出了声:「等等。」

「你手上那杯茶凉了,所以我帮你重新泡了一壶。大概,再等一分钟就好。」

被挽留住的女人,回身看向吧台上,那虽对着她说话,但手上跟目光却没离开帐本的江凛。

见状,女人微牵嘴角,步回吧台,放下了茶杯。

耳闻着杯子敲撞桌面的声响,十秒後,江凛放下手中的原子笔,转过身,手朝杯栏里拿过刚洗净的茶杯,将新泡好的普洱茶,倒入。

「香气不太一样。」女人右手接过普洱茶後,道。

「哪里不一样?」江凛将身体倾靠在柜子上,抬眼笑问。

「当是我的错觉吧。」

女人语毕泯了一口茶後,转过身,准备步回工作岗位,但在抬脚前,她语气突然淡然的再次开口:「你最後一笔帐目,再算一次吧。」

江凛闻言微愣,直到听见牛仔门的〝嘎吱〞声後,才愕然地回过神来,她看着帐上果真少了一个零的饮品项目,双颊渐渐泛红。

「我说老婆,小江跟小简到底有没有戏儿啊?」身穿厨师服的男人,此时正偷偷摸摸的站在厨房外侧,跟身旁的自家老婆咬着耳朵。

「这句话你都问了我四年了,那麽,我的答案是什麽,你还会不知道吗!?」身着孕妇装的女人,她双手插着腰,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气音的回答着她家男人的废话问题。

「但是…就是因为已经过了四年,快要迈入第五年了,她俩,好像还是没什麽戏儿啊…?」

男人疑惑地搔着头,虽说他们在工作上一起打拼了些许年,而在这期间,他也觉得,小江跟小简应该是有些什麽。但到底,他还是搞不懂他家的调酒师跟咖啡师…究竟是什麽关系来着的啊?

「你不懂的话,就闭嘴。好好做你的菜就行了!」

「可是老婆…我也是关心她们俩啊…」被炮轰的男人,他感觉自己好无辜啊…

「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去收拾你的厨房!」

「是!老婆大人!」不敢再多问、多待一秒,男人就怕惹火有着身孕的老婆!语毕後,男人赶紧抬脚,冲回厨房收拾器具。

眼看着高高壮壮的男人,在厨房里收拾东、收拾西,而那认真、憨厚的模样,让看着他做事的女人,脸上漾起幸福、满足的笑容。

不过,女人思起自家老公刚才所问的问题,转过身,她无奈的看向江凛所在的吧台处。

叹了口气,女人心道,其实,旁观者看得最清。

女人始终认为,江凛跟简筠曦,是彼此相爱的──虽然在外人看来,她们两人的互动,就如一般朋友那样。

罢了罢了,这两个人都处在原地、没人走向前,仅只是偶尔过个招而已,如此。

女人仰头,再次叹息,心想,她们两人这样的互动模式,最好是会有戏。

※※※

“言,这条围巾,你围起来一定很好看。来,我给你围围看。”

江晋言双手紧握着掌中的方向盘,而眼神,也是凌厉的盯着前方的路况看,烦躁间,她排档、踩着刹车,伸手将上半身穿着的黑色风衣钮扣,扯开。

“言,晚餐有记得吃吗?”

将发圈用力扯下,江晋言让自己不知原因为何,但却莫名混乱的脑袋,狠撞上椅背。似乎,她想用这种自虐的方式,让自己躁乱不已的内心及脑袋,安分、冷静下来。

散乱的长发,虽然遮挡了江晋言的视线,但交通号志的倒数秒数,她却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为什麽?

在夜间里,那亮得刺眼的红灯暂时歇下,换上了已休息九十几秒的绿灯上工。而这一分又三十秒的空档,从离开医院,至江凛的店,到现在回去医院加班的路上,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走不出来,为什麽?

江晋言看着後照镜,那双正看着自己相貌的双瞳,此时已是布满血丝,而镜面里映照出的,那张像是病入膏肓的脸谱,以及那凌乱不堪的额前发丝──

这女鬼般样貌的人,是自己吗?

这样陷在一个迂回的情绪里,让负面的状态,不断地击溃完好的状态,而这样不能控制心绪、不能保有理智状态的人──是自己吗?

紧咬下唇,江晋言眼角泛着酸,她快疯了,这个样子的自己,她既熟悉,又陌生。

这些年来,她心里头总是感觉空着的地方,现在溢满了好多情绪。不论是好的、坏的;熟悉的,陌生的。

──那个人,她出现了。

就在一个小时前的医院大楼门口。

压抑着不断翻涌上心的画面,江晋言脚踩刹车,她再次碰上九十秒的红灯。

左手肘靠上窗边,江晋言将整个头部的重量,压向掌中,随後,她抬起眸看着眼前不断变化的红色数字。而像是要转移注意力似的,江晋言的心里,竟开始跟着它一起倒数。

──八十、七十、六十…

渐渐的,数字,已看不清了。

脸颊上传来的热烫感,让她知道,她还不至於是外界所言的冷漠女人。

放纵的让情绪奔驰在脸上,江晋言现在终於肯承认、面对她自己内心的声音。

许久不见,那人的身长,竟又拉高些许,而她那头乌黑的长发,仍如往昔那般,将之竖成曾经所言的轻便造型。而上述这些细微的小变化,甚至也可说是没变化,就已让她江晋言的内心憾了许久。更枉论,当她再次见着那人的正脸,以及她身上所穿的衣着时,脑袋瞬间煞白的思维、反应。

江晋言笑想,她该有什麽反应?她就算是作梦也想不到──那人竟同自己一般,穿起了象徵着仁心的白袍。

回想至此,江晋言突然笑出了声,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笑,是笑她自己,还是她?或者,两者都有?

从医,五年,刚好,不是吗?

※※※

泪水不间断地划过江晋言的颊边,它像是开关坏了一样,停不下。

几乎快忘了哭泣,是怎麽样的一个情绪。在整个情绪失控前,江晋言决定将车子停靠在路边。

这种闷在左胸处,没些许时间便挥散不去的不适感,她曾经体验过──那是在十年前,温尚宇因输掉与友人间的游戏,所接受惩罚项目的那个时候。至今,江晋言还记得那股胸闷所带来的感觉,以及惩罚的内容──

那便是温尚宇必须亲吻其他女性。

她江晋言情商不是零,她还知道那种不适感,是源自於什麽。

抬手遮起双眼,此时,江晋言的内心,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那挥散不去的画面,扎的她心好乱;她的脑内,从离开医院开始,就一直、不断地重播着一个小时前,那人替别的女人围上围巾的画面。

当时,那人与另一个女人,两人在车外的互动,彷佛是一对,正深恋着彼此的恋人。

──为什麽消失了,还要再次出现。

那人,出现的太突然,但,最让江晋言内心无法接受的──是她心中,竟然会对那人对着其他人的好,产生妒意,这件事。

再也压抑不住情绪,江晋言一直紧咬着的唇,终於被渐渐脱力的她自己,放过。

而那趁着松口,顺势流进嘴里的咸,再一次地提醒着江晋言──你现在,就是为着那人,在失态着。

「为什麽要消失,又为什麽要再次出现…」江晋言用着已经乾哑的嗓子,喃喃自语。

闭上眼,江晋言那已发不出声音的嗓子,像是要释放着什麽,她颤抖的划着嘴形,空喃了一句,那早藏匿於心已久的名字──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五年前,当时的你,正坐在医院大楼外的草皮上,画着手中,那看似是学校作业的设计稿。

“是江医师啊。”被我出声中断作画的你,抬头看了我一眼。

即使心里对此有着些许歉意,但不知道为什麽,我就是想在值班前跟你说说话。

“我的名字很难用言语解释──”你笑了下,抬手牵起我搁在大腿旁的左手,你稍施了力,示意要我靠近你一点。

那时,手心触到的,不是一般少女的柔滑细嫩,而是,略带些粗糙感的指腹。

你对我笑了下,拉着我坐到你的身旁,而等我坐定後,你才用左手拿起铅笔,一边将名字写在纸稿上,一边对着我道:“祁昕。”

“祁,要注意的是,它的右边是耳朵邑。然後昕,是一个日,再一个斤。”

你用着不知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语调,跟我强调着你的名字部首,和组成。

“江医师,你终於知道我的名字了。”

不待我细想完,你一书写毕,便转过头对我灿烂一笑。

那天,阳光洒下,谱在你那时还尚称稚气的脸上。你眼神里头的雀跃,是那麽的毫无遮览,而笑容,更是直接表达着喜悦。

你的这些反应,直让我看得愣然,心跳失速。

“祁昕。”

“嗯?”

我终於知道你的名字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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