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一入学开始,我就跟天翔同班。
初中分班的时候,会根据学生的分班试成绩作分班,而我和天翔也因此一同进了属於中规中矩的一班。
我当时非常质疑老师是否把我和天翔其中一个编错了班别,因为他在我眼中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白痴,我完全不敢相信我和他会是同一层次的人。
接着恐布的事情发生了。
从中一的期考开始,他的成绩竟然在短短两年间突飞猛进,认识他的人包括老师都对他的进步瞠目结舌。
到了中三的时候他还顺理成章地入读了精英班,而我却只是吊车尾地一同考进去。
中三那年,就像我之前所说,他遇上了晓茵。
不过他并不像我对紫君般一见钟情地喜欢上晓茵,他喜欢她是源於她的眼泪,而当时我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
当年,天翔坐在晓茵後面,我则坐在晓茵右边相隔一条走廊的位置,所以我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们两人的一举一动。
平日他们的交流只止於传簿、收功课,而天翔亦未喜欢,甚至未仔细留意过晓茵。
直到有次小息,天翔在座位上找我聊些无聊话题,但我当时正在「忙」着看金庸的《神雕侠侣》,所以没有理会他。
他是一个很喜欢跟别人聊天的人,有空时必定会不断找别人聊天,所以当我拒绝回应他後,他便又马上搜索身边其他的人。
这是我意料中事,但却万万想不到他竟然会找上坐在他前面的晓茵。
晓茵当时正在画画。
她画的不是那种迫真得能骗人眼睛的素描画,当然也不是那种像国画般意境深远的水墨画,她就只是很普通地在一张从功课簿里撕下来的单行纸上用铅笔画公仔。
画中有两个人,一个男生,一个女生,两者高度相约。
本来我正在忙着,正常是不会看到她在画甚麽,只是因为天翔忽然把那张单行纸从她笔下抢了过来,然後站在她旁边仔细地看着,所以连坐在旁边的我也能看到两眼。
「唔~不错不错,如果把这个男的画再高一点,眼睛小一点,脸长一点,女的嘴巴偏右一点,腰幼一点,胸大一点,腿瘦一点的话就更好了……呃!?怎麽他们的手长不过腰的!?靠,这是从哪里来的物种?」他劈哩叭啦地说着。
这时满脸通红的晓茵马上站了起来想把单行纸抢回来,但她比天翔矮一个头,而且天翔用身体挡住她,又把那单行纸伸到後方远远的位置,她根本拿他没轨。
「等我帮你修改一下吧!」天翔自信满满地跟她说。
晓茵还在吵着要回那张单行纸,但天翔一坐下来便手起笔落……哎,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虽然金庸的小说对我来说极具吸引力,暂时我还未找到一本能够超越它们的作品,不过在那节小息,金庸的小说似乎败给了天翔的画功。
因为当我不小心看到天翔「修改好」的画後,我的眼睛便没法再离开那幅画。
他的艺术天份已经到达了不可能超越别人的境界,练出了化神奇为腐朽的超能力,绝对是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抽象派艺术家!
晓茵画的那对男女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有深黑色熊猫眼的高大马脸男,和一个有着像阿米巴变形虫身体的裂嘴女……
「你用铅笔画得太深色啦,用橡皮擦都擦不掉,所以我唯有用原子笔在上面修改了。」他的语气像是怪责晓茵一样。
晓茵看来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一脸震惊地瞪着那幅画,双手微抖地接过去後便慢慢地转身,背向着天翔坐着。
「很美对吧?以前中一二的时候,美术科老师每次看到我的作品都会惊叹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沾沾自喜地说着。
坐在晓茵旁边的我看到晓茵正紧紧地抿着嘴,眼眶里有些异样,低头望着那幅平放在桌上的画。
很可惜的是,天翔坐在她後面没看到她的表情,更可惜的是,他仍然没有闭上他的嘴巴。
「其实我觉得你也很有画画的天份,居然能够画得出一些被怪物寄生了的人类……」
我意识到晓茵快要被天翔弄哭,便不断向他打手势叫他闭嘴,但他竟然自满得把眼睛都闭上了。
「这样吧,你拜我为师,我可以教你一点画画的心得……」
我继续焦急地向天翔打手势,甚至叫了出来,但他只望着晓茵的背面而没有望向我。
「不作声就等於答应罗?」
天啊……完了……
斗大的泪珠已经从晓茵的眼眶中滴到单行纸上,她两边肩膀微微抽搐,饮泣声不断,而且声音已经引起了附近同学的注意。
我相信天翔也听到了那阵令人心痛的饮泣声,但他却仍没看到晓茵正面,所以他还是不怕死的用那张嘴继续说话。
「呃?就只是一幅画而已,画得差也不用哭吧?」
这时晓茵猛然站起,椅背撞到天翔的桌子时发出一声巨响。
她转头,用那双泛着泪光的眼睛瞪着天翔,一字一字地厉声叫着。
「你根本甚麽都不知道!」
说完她便立即冲出了课室,连小息完结的钟声也阻止不了她。
她离开後,全班的目光纷纷落在天翔身上,而天翔则直愣愣地望着前方的空气,一动不动。
良久他才缓缓地望向我。
「刚才……她在哭吗?」他一脸呆滞地问。
我没有答他,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手上的《神雕侠侣》放进书包。
自从那次之後,他好像变了另一个人一样,尤其是对着晓茵的时候,总是显得恭恭敬敬,又经常找她聊天说笑。
幸好晓茵是个很大方的女孩,很快就没有再因为那天的事而跟天翔对立,亦渐渐跟天翔聊了起来。
我很好奇他有这般的转变。
他跟我说,女生的眼泪就如嫩叶上的露珠一样,把平凡的叶子添上动感,把附近的污泥铺上清新的气味,把淡薄的晨光幻成出闪烁的光芒,把周边在空气粉饰上七色的彩虹。
叶子仍然是叶子,污泥仍然是污泥,晨光仍然是晨光,空气仍然是空气,但露珠却能把它们潜在的美表露无遗。
当听完他的碎碎念後,我就知道他的魂魄已经被晓茵带走了。
我曾经疑惑过他怎会因为晓茵的眼泪而心动。
他则回答我,她的眼泪只是一个触发点,而他真正喜欢的是他後来在她身上发现的一切。
後来的事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文、理科分班制度把他们分开了,但天翔却没有因此而对晓茵变得冷淡。
到了中五的时候,天翔拿着咪高峰跟晓茵表白,却被告知「他」的存在。
「这……这肯定晓茵的报复……」
「你又没做过甚麽,她要报复甚麽?」
「有……肯定是因为我中三时毁坏了她的画,所以她现在才要这样折磨我……」
其实晓茵甚麽都没有做过,或者正是因为她甚麽都没有做过,所以她的善良和大方都变成了折磨天翔的最有力武器。
因为有着这些特质的女生,你会恨她不着,只能一直甘愿让她不经意地折磨,直到你的心被她完全捏碎。
事实上,晓茵根本没打算要折磨天翔,甚至乎她已经忘记了有关那幅画的事情,一切都只是天翔自己幻想出来的。
如果你像我一样,四年来一直看着天翔追求晓茵的每一刻,或者你会觉得晓茵应该放下她的所爱而跟深爱着她的天翔在一起。
是的,我曾经是这样认为的。
只是在陆运会那天,当我在救护站里听完晓茵的告白後,这个想法便受到动摇。
那天我躺在救护站里,运动场上的喧闹声像被隔了一层布,耳朵只专注地听着晓茵的每一句说话。
「天翔的心意我深深地感受到,而且他也对我很好,只是……我……一直有着喜欢的人,那个男生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男生,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我听到这里,心忽然沉了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即是多久以前?比天翔追求她的四年还要多吗?
「小学的时候,我因为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所以被同班的几个女生集体欺负,当年就只有他一个男生肯挺身而出,站在我面前,摊开双臂,保护着我。尤其当年他还是个小个子,班上任何一个女生都长得比他高大,所以当时的情景真的很滑稽……」晓茵一边回想,一边展露出淡淡地笑容。
「最後那些女生觉得他很烦,便不再理会我们。事後他还说会一直保护我,不让我再受到欺负,虽然我知道那只是一番幼稚的承诺,但我当下真的很感动。」她轻轻地把桌上的急救箱推到墙边,然後望向我。
「我知道天翔对我很好,但我即使答应了他,都不可能专心於他一个,这对他很不公平。」
我望向晓茵,看到她的双眼有着坚定的眼神。
「如果可以的话,你就跟天翔说,我真的不可能接受他,不要再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了,希望他可以早日找到一个会一心一意爱他的女生吧。」
「但那已经是小时候的事了,在成长的阶段中有很多东西都会改变啊。」我说。
「所以我在等待的,不一定是一个人,可能只是一句说话,但至少也算是有一个答案。」
每一个人对爱情的看法都有所不同,有些你觉得不值得的事,别人可能觉得非常值得,所以一个人永远都没法把自己完全代入对方的角度去看待对方的爱情,也因此我没法评价晓茵的做法。
她想我把那番说话转告给天翔,我当然没法做到,因为身为他的朋友,我实在说不出口,而且也不敢想像他听後会有甚麽反应。
接下来的情人节刚好碰上了农历大年初一,就在我忙於探亲和准备星星玻璃瓶给紫君的时候,天翔背着结他冲到晓茵家楼下。
晓茵当时正在家中,这当然是天翔事先得悉的,他打了个电话给晓茵,说有东西给她,她不防有诈便下楼找他。
天翔在她面前拿出结他,为她弹出同时唱出那首只属於他们的歌曲,而她却只愣愣地站在距离天翔三米外的位置。
天翔後来跟我说起这件事,只得一脸沮丧。他说其实他没期望过晓茵会答应他甚麽或者跟他说些甚麽,一个微笑已经能令他心满意足,但她却只冷冷地说了一句。
「你真的很无聊啊……」她目无表情地说,然後转身走回大厦里头。
无聊?我可不认为天翔做的这些是无聊事。
虽然歌词没有写得很好,但如果我是女生的话,多少也会被他的心思所感动吧?
或者紫君说得对,其实最重要的是要遇到懂得欣赏他的人,而懂得欣赏天翔才能的人有很多,只可惜晓茵并不在其中,那麽他做的一切在晓茵眼中都只是无聊事。
在中六期末考前的一个星期,我约好了跟紫君一起到自修室温习。为了增加我们温习的效率和成效,我也尝试过叫天翔加入。
「我们的目标不是高考吗?为甚麽现在要为校内试而温习?」他对我的邀请不感兴趣。
「复习一下课题也好啊。」
「八月才开始复习吧。」
「那麽这次期末考你不打算温习??」
「嗯。」
「那你现在在做甚麽?」
「打电动啊……干!喂,不说了,我的主角快挂了!拜拜!」电话里头随即只剩下嘟嘟声。
一星期後,期末考开始,两个多星期後,成绩表派发到我们手上。
天翔再一次获得理科班第一。
我对这个结果并不感意外,只是我忽然觉得,当一个人的表面风光遮盖了他内心的伤痕时,周边人对他的误解会令他更感孤单和无助。
因为谁也不会想像到,一个看似完美的天才居然会有困惑的时候。
而且人们也不认为自己会有能力可以帮到一个天才甚麽。
尤其是困扰着天翔的是感情问题,人们从来都没法帮别人解决感情的事,顶多只能给予心灵的慰问。
因为喜欢晓茵的是他,而不是别人,别人插手帮忙只会弄巧反拙。
所以一直能够帮到天翔的,就只有他自己。
还有,一点点的缘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