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真的。”在大脑通过思考获得答案之前，简思本能地倾身吻上了那双长眸，鼻息间顿时浸满熟悉的烟草味道，“可能早上那个花篮太重了，搬得有点累。”
方铭泽用力按灭了烟蒂，再次抬头时已经换了另副表情，目光舒缓平和且不乏温暖，如同看着一个任性孩子：“就说要帮你搬进去。”
他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接到司机电话便换上西装，马不停蹄地去参加民建省委会成立的周年纪念了。
简思借口身体不舒服，假寐了一会儿，便听见大门轻轻关上的声音。
兴许是因为定期就会有家政打扫的缘故，房间里并没有多少私人物品。书房里靠墙也竖着两面超大型的书柜，里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系统分析与设计》、《自主水下航行器建模》……简思知道他本身是学机械的出身，也曾经在海军总装任职，没想到参政多年后，居然还留着这些专业资料。时至今日，他的一言一行依然体现出严谨作风，身形也保持得非常好，恐怕都是多年的军旅生涯留下的烙印。
另一面墙上则净是《资治通鉴》之类的社科类书籍，空荡荡的桌上放着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身着纯白色的海军正装，帽檐低低压在额前，在碧海蓝天间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那么无忧无虑。除了相似的眉眼，和方铭泽如今那沉稳缜密的气质相比，完全判若两人。
在另外几间屋子里转了转，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看来想要弄清楚方铭泽寄给王谦的到底是什么，除了问他本人，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回公寓的路上，简思给郑娟打了个电话，说明自己没有发现任何线索。那一头沉默良久，末了叹道：“小简，人已经走了，追问这些也没有意义，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我下周去接王谦父母过来上川市，把他们安置好之后就准备去英国了，希望走之前能够看到报道面世。”
“放心吧，姐。”顺着夕阳望向不远处路口的博之传媒大厦，简思胸口激荡起无冕之王的情怀。
两周后，鸿博网高管的独立办公室里，两鬓斑白的副总编取下老花镜，长长地舒了口气。站在他对面的简思也放松了一直紧绷着的肌肉，略带期盼地小声问道：“您觉得怎么样？”
“阴谋论的味道太重。”副总编的视线没有离开稿子，用眼镜腿敲了敲桌面问：“原始材料在哪里？”
简思赶忙拉开背包拉链，将通过“非正常途径”取得的土地产权信息表、万通工业园测绘图、五大行的贷款合同复印件一一翻找出来，最后几页材料上还染着王谦的血迹，看起来格外刺眼。她咬了咬唇假装没有看见，整理成叠，一并递到桌子的另一边。
副总编再次带上眼镜，比刚才更加认真地审阅起来，时不时地将报道翻到对应的部分，反复对照以确保文中提及的每件事都言之有物。
过了半个小时，简思已经将水喝干，一次性杯子的壁沿也被牙齿咬得凸凹不平。副总编放下手头的打印稿，这才点点头，目光越过眼镜框，停留在她脸上：“你写这篇稿子有没有告诉……”老人犹豫了一下措辞，还是保守地选择以头衔指代，“……方秘书长？”
简思抿着唇摇了摇头，“没有，我知道要避嫌。”
副主编从喉咙深处“唔”了一声，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明天就由我来提交讨论。”说完又低头将稿子来回翻了个遍，补充道：“你请个假，不要参加部门选题会。”
从万通工业园非法征地的群体性事件入手，以张志清等人的遭遇为视角，通过解密开发资金的来源，对上川市政府杀鸡取卵式的开发模式予以分析，质疑万通集团投资的真实性，通过援引FCPA的规定，提出其假投资之名行逃税之实的可能。简思相信这样一篇分量十足的报道一旦发表，对于所谓的“一号工程”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通过将万通项目打造成招商引资的“经典之战”，树立了大胆、实干的官员形象，再凭借卓越的政绩成功上台，郭楚平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对这篇稿子置之不理。一旦高层震怒，小到撰稿人，大到整个博之传媒能否继续在萧山省立足，都是不能确定的变数。
副主编要求简思将自己彻底从这篇报道里摘出来，本意就是保护她，更重要的在于借此留下最后一张牌。
沁淫国内新闻界多年，副主编对各式各样的潜规则、显规则无不烂熟于心。这次的稿子，无论是从新闻价值、社会效应，还是个人情感、职业追求的角度看，都必须发。可怎么发，特别是发了之后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则必须慎重考量。他的新闻直觉告诉自己，郭楚平等人费了这样一番心力打造万通项目，绝非仅仅为了政绩，背后一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如果简思的稿子发出去，能够引发关注，促使中央派出专项巡视组，无疑是最理想的结果。可如果引起了萧山省政府的强力反弹，那么就有必要将能够继续战斗下去的人员藏在暗处，保证其能够在日后可以预见的激烈冲突中寻找契机，一剑封喉。
更可况，凭借简思的资历，在选题会上提交风险这么大的稿子，即便有副总编撑腰，还是有极大地可能被直接拍回来。到时候不能发表事小，走漏风声到郭楚平等人耳中就麻烦大了。
简思听罢副总编的解释，用力地点点头：“我这段时间都在加班，明天正好借口回家休息一下，不会去参加选题会的。”她没有王谦那么远大的抱负，半路出家当记者、从事新闻写作只是因为内心有肿胀,写出来才舒服痛快。能不能成为普利策、李普曼不重要，重要的是市民辛苦攒起来的GPD不要化作泡沫、原本可以造福一方的基础设施不要变成鬼城，足矣。
事实证明，副总编的预计是非常有道理的。当稿件内容在选题会上公布时，所有人都傻眼了。
即便在鸿博网这种右*派政见聚集地，还是需要遵守一些基本的报道原则。因为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中，新闻的主要职能还是监督。说白了就是为政府施政提供参考：当某项政令尚未实施时，观点再偏激、措辞再极端都可以勉强接受，即便最终结果根本不受其影响，但在讨论过程中多样化的声音对于粉饰言论自由的太平局面来说，多少还有点积极意义；可一旦令行静止，具体的项目已经开始投资建设，就应该尽量保持沉默，毕竟在具体的执行阶段，没有哪一个当权者愿意被舆论拖后腿。
说白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等到实施时再讲些有的没的纯属添乱。
“我明白大家的顾虑，”副总编作为部门负责人，主动提交选题的情况本来就少见，更何况是这么“劲爆”的稿子。他一直等到讨论声渐稀，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就目前查实的情况看，文章中的每一项证据都有原始资料，对上川市政府的指控并非空穴来风或恶意揣测。如果万通工业园的项目继续下去，我们有理由相信，所有银行贷款会被套牢，在外方不进行实际投资的前提下，还需要不断地追加资金，这对于整个实体经济来说，都会是毁灭性的打击。”
说到这里，他刻意停顿了片刻，环视一周后正色道：“我个人愿意为整篇报道的真实性背书，这次稿子如果造成任何不利后果，由我全权负责。”
话说到这里，无疑将所有的反对意见都封死了：鸿博网施行扁平化管理，总编统筹全站事务，社评部具体就只有副总编一人负责，既然他都说要负全责，下面的资深记者、专栏作家和编辑们还有什么立场反驳呢？
大佬们彼此使了使眼色，终于有个人站起来发问：“我们对这篇文章的内容没有意见，但必须知道撰稿人是谁。如果连他自己都不愿意署名的话，站上凭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刚刚安静下去的会议室里，又响起一阵阵的窃窃私语。副主编之前发的清样里直接落款“鸿博网社评部”，导致文章的真实来源成谜。在讲究新闻责任的编辑部里，一个不敢署名的撰稿人根本不配得到信任。
“新华社等传统媒体在发表观点性文章时，往往也会选择化名。我原本还想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看看社评部起个什么化名比较好。但如果大家对此存在分歧，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至于本文的执笔人，”副总编没有着急，解释了一番后，用略微深沉地语调剖白道：“是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