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橡树 — 丧家犬

正文 致橡树 — 丧家犬

躺在担架上的方铭泽四肢僵直,表情看起来依然很严肃:英挺的剑眉紧锁,薄如刀锋的双唇抿得如同一条直线。

这台血液透析车是上川市120中心的“看家之宝”,平日里主要用作急慢性肾衰竭的患者转诊。毕竟喝酒喝到需要换血的情况并不多见,更何况还是急救。

郭楚平等人离开时,简思还挽着方铭泽的手臂在门口送行,直到车队彻底驶离视野,才感觉肩上一沉,整个人直挺挺地压了下来。

几个待命的服务生迅速聚拢过来,将身材高大的他架上了准备多时的救护车。

虽然明知那种喝法纯属不要命,简思还是很难回过神来,毕竟这人表现得堪称镇定自若、滴水不漏。若非是身上厚重的酒味,根本看不出任何饮酒过量的迹象。

站在停车场里,春夜湖边沁骨的寒意也未能让神智清醒,只能呆呆地看着众多医护人员上上下下一通忙乎:量血压、测心率、上呼吸器、静脉推注,患者却如同死去了一般,对外界不再有任何反应。

李天奇过来替她披上外衣,面色略显凝重:“医生说透析的效果比较好,不会伤到肝脏,最多20个小时就能恢复。”

点点头,简思轻声探问:“我以前听说方秘书长是滴酒不沾的。”

“他来萧山这几年很少端过杯子,反正大领导没意见,也就不会有谁刻意为难。”对方无可奈何地答道:“如今这是要变天了。”

简思心中原本有着满腔的怒意,外加被误解的委屈,到此彻底化作一声叹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方铭泽的斤斤算计里,有多少秉性使然,又有多少不得已而为之,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血液透析得人造动静脉内瘘,虽小却也是个手术,需要亲属签字。趁着李天奇跟着医生办手续的当口,她转身进到湖景大厅,快步上楼回到了之前的房间。

取下首饰、脱掉华服,坐在桌前卸妆,看着平淡的五官在浓妆艳抹后一点点地显现出来,原本慌乱的呼吸慢慢平和,沾着卸妆水,指尖轻柔地打着转,心也渐渐得到抚触。她已经很难辨析自己的感受,懊恼、焦灼、同情、厌恶,如同彼此纠缠的乱麻,让人倍感压抑。

搭配整体形象的发式很精干,想要恢复原状却不容易:造型师几乎倒了半瓶啫喱在她头上,经过一晚上的折腾,早就变得黏黏糊糊、邋里邋遢。

洗手间的配置很齐全,从洗发水到沐浴露全是不认识的牌子,超大浴缸甚至自带按摩功能。站在花洒下将热水拧到最大,整个人都被温暖的蒸气和汹涌的水流包裹。血液循环逐渐恢复,手脚的麻痹感层层褪去,只剩肩头沉甸甸的回忆还在萦绕,她知道,那里曾经负载过一个男人不屈的自尊。

资料显示方铭泽出身贫寒,从最普通的义务兵做到军校博士生花了整整十年,从海军总装部的参谋到萧山省的地方大员又花了五年。如今,一夜沦为丧家之犬。很难想象他三十三年的人生道路里,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触目惊心。

她不是初出社会的白莲花,在政法口跑了这几年,落井下石、见风使舵、攀龙附凤之类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上川市背景的那帮人无非欺负方铭泽临阵倒戈,是个新来的。将他俩送作堆也不是出于什么好意或眼拙,混官场的都是人精,哪里会连男女关系都分辨不清?这场迟早都会到来的下马威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

方铭泽今天的态度很明确:林省长既然已经被当做垫脚石,他与郭楚平就确定是彼此勾结,而非从属关系。若要强逼着伏低做小,大不了鱼死网破。

从简思的道德标准看来,很难说清这其中的是非对错。尽管方铭泽并不是盏省油的灯,对待权力的方式却意外干净。没有伪善地于大厦将倾之际力挽狂澜,卖主求荣后亦能不卑不亢,这种个人特点鲜明的性格在官场确实是个异数。

如果她没有冲动地杀过来兴师问罪,或是能够耐心地等李天奇去问个明白,不晓得湖景大厅里的会是怎样的光景,方铭泽又要给自己怎样的解释。

气泡翻腾着,反复地熨烫全身酸疼的肌肉,即将倒在浴缸靠枕上时,她恍恍惚惚地想到,自己今天好像也喝了不少酒。

这一觉睡得很沉,期间有听到些许杂乱的声音,很快被晕乎乎的大脑排除,任由神智在舒适的恒温中无尽沉沦。

水蒸气逐渐凝结,润湿了发梢,最终顺势让湿滑的身子沉了下去。劈头盖脸的热水瞬间赶走了倦意,差点呛过去的简思猛然从水里站起来,却依稀不知今夕何夕。

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趿上拖鞋走出洗手间,正在纳闷房里的灯何时被关掉了,紧接着便听见从大床上传来的沉重呼吸声。

最后那点的迷糊劲登时被一扫而空,简思瞪大双眼呆立原地:说好的高级会所呢?说好的私人定制呢?什么狗屁特级安保?

落地窗前的窗帘已经被严密地拉上,根本看不出现在是什么时候。虽然这间房是她先入住,可毕竟没办手续,前台把客人安排进来也是理所当然,鬼晓得李天奇那个杀千刀的又去干嘛了。

想来自己分文未出,造型置装的费用还要记在别人账上,她又感觉势弱了几分。顺着墙角摸回卫生间,轻轻地将门锁上,这才长舒一口气,匆匆忙忙地从脏衣服堆里摸出手机。四点半,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这会儿出门估计也拦不倒车,若让服务员帮忙,恐怕还要闹出更大的动静。

手忙脚乱的整装完毕,简思急得在原地团团转。任谁也想不到西湖会的生意这么好,半夜都能有人入住,还偏巧选中了她所在的房间。幸亏那人睡得死沉,否则她估计会被抓现行——不过也难说,哪有赤身裸体的蟊贼?失足妇女还差不多。可就自己这长相,男女主角换一换估计还比较可信。

刚才房间里的光线很差,只能模糊辨认出床上躺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似乎还闻到了些许酒味。

想到这里,简思大脑里的某根弦突然绷紧:难道是方铭泽?!

将耳朵贴在门板上,确认那人的呼吸频率依然稳定,她咬咬牙再次挪回房间里。厚重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手机屏幕昏暗的光亮照在前方,猫腰绕到床的另一边,果不其然地看到那依旧凝重的面庞。

怎样的人才能在睡梦中依然紧张如斯?双手紧贴身侧,长腿笔直并拢,被单整齐地压在臂膀下。若此时垂直地用相机取景,恐怕会被误认为他是在站军姿吧,简思心想。

知道透析后的病人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她索性盘腿坐在床边,仔细地打量起对方来。门缝里透出的光线很暗,却依旧能够勾勒出男人侧面的清晰轮廓,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以及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双唇。都说薄唇者薄情,可比起肉嘟嘟的香肠嘴来说,这刀锋一般的线条也更加魅惑,无怪乎会令人神伤。圆润的下颌上已经泛出青青点点的胡茬,平添几分英武之气。想起他常常架着的银框眼镜和人前精心修整过的妥帖双颊,简思托腮暗肘,这些恐怕都只是掩人耳目的斯文假象吧。

“你若是蛟龙,总要腾空,是鸿鹄,总会飞翔。路途的漫长风霜,终会化为生命的芬芳。”年少时背过的励志小诗蓦然浮上脑海,如同在昭示着某种不知名的未来。

窗外已经有鸟儿在鸣啼,房间内的暖气依然充沛,经过整夜的折腾,被热水泡胀的大脑渐渐无法思考。见方铭泽没有丝毫醒过来的意思,简思迷迷糊糊地自我安慰:反正这会儿也走不了,闭目养神一下,待天亮了再另作打算也行……

来的时候没注意,这会儿躺下来才发现,地上铺的竟也是伊斯法罕手织地毯,面积甚至不比湖景大厅被她弄脏的那块小。科尔克羊毛柔软而干燥的触感甚至比普通床单还要舒适,直叫睡在上面的人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双眼,房间里依然光线黯淡,周身却有一股清晰的酒味,稍远的地方传来了流水声响。

既然天没亮,就再睡一会儿吧。简思混沌地想,翻个身准备继续之前的好梦。

流水声消失了,哪里有扇门开了又关,床榻的一角被重重地压了下去,耳边响起男人沙哑的嗓音:“还没醒?”

这一次她瞬间睁开双眼,脑海里如同刮起飓风,前一夜发生的种种悉数重现,包括意外出现在房间里、昏迷不醒的方铭泽。

僵硬的转过脑袋,简思不可置信的看着身边人。他的发梢还在渗着水珠,双肘撑在枕头上,精壮的胸膛上不着寸缕。那晶亮的凤眸仿若戏谑般盯着她,薄唇微微轻颤:“我们好像真的挺有缘,你说呢?简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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