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深时常认为，一部份的自己仍被遗落在多年之前。他活在过去的记忆里很长一段时间，临睡前以为会便这样朝生暮死，清醒後，眼里映入炫目的日光，一股因盲目过活而衍生的哀伤却因而笼罩住他。
黄深从没做过自己。
面对父母他乖巧无比，只为乞求一点关爱，到最後他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佯装还是真实的他了。按阿良的话说，黄深是就算知道要被带往市集贩卖，也会乖乖排队的小羔羊。
而他偶尔会记起阿良挟着菸的手指，还有嘲讽的眼光。
黄深知道那里风会很大，带了件成郁之前买的单宁外套後直接买车票，走上火车，到了靠窗的位子後闭目养神。他将单宁外套拢在臂上，指尖无意识摩娑起粗糙的质料，这没有意义的动作出乎预料使他平静。
罗正得知黄深要去当初发生事情的那个地点时，拇指抵着下唇沉吟很久，随即问道。
「阿良不是葬在那里。去那里做什麽？」
黄深後悔起那时把信撕掉了，他反而不好和罗正解释来龙去脉。於是他简单的说一句：「想到那里看看。」
结果罗正防备起来，「我跟你去。」
黄深原先是感到无奈，「你跟我去干什麽？」他会过意来，罗正心里那块阴影同他一样，还未随着时间过去而退散。「……我没有要做什麽傻事，要是你这麽想可是货真价实的侮辱。」
「那我也不晓得侮辱你多少回了。」罗正皱起浓眉，一脸烦闷，「我也讨厌这样婆婆妈妈的自己，可是你要想，黄深，当初你不告而别时我也是急得快要疯掉。从你离开到联系我有多久，我就找你多久。我那时很想跟你说，你他妈有种就这样走，最好永远都不要出现－－」
黄深瞥了眼走进办公大楼，因为罗正的大嗓门而吓到洒出咖啡的OL，出声安抚。
「对不起。」他直视罗正的双眼，「我以为那时可以负荷，结果是我太高估自己。」
大概是太过真挚，罗正狼狈的躲闪开视线，接着才慢慢对上他，「不要这麽突然的道歉啦。只是不要再像那次什麽也不说就走……你伤心的话，我不是就在这吗？」
黄深微微一笑，起身越过桌子轻轻搂住他。
「谢谢。」
临走之前，罗正提起黄深离开後那段期间发生的事。搜救队後来一直没有打捞到阿良的遗体，现场发现的那些私人物品也不能证明他是不是真的轻生。
就像了蒸发一样。
他失踪七年後，阿良的妈妈上了一趟法院，哭着去的，因为得将户籍誊本阿良的记事栏把「失踪」改为「死亡」。葬礼在声请後几天进行，黄深那段时间方从浑噩中清醒，宛若冥冥之中感应到这件事一样。
祭拜时的骨灰坛放的不是阿良的骨，是象徵性的，把他爱抽的那款烟让亲友们轮流烧了好几条放进去，那一天吸的二手菸让罗正回家头痛欲裂，浑身染满阿良的味道；烟鬼。罗正说他那时边洗澡边这麽嘀咕，可是却故意不把那烟味洗得透彻。
黄深闻言笑了，有点惆怅。
火车在他做梦时到了目的地，黄深和其他乘客鱼贯下车。他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被绵延的山温柔庇护的城市，身侧傍着辽阔的海岸线，黄深出站後和站前的计程车司机报了地址，司机闻言瞅他一眼。
「那地方很难上去捏，先跟你说我只能载到一半喔。」
黄深点点头，「没关系。」
打开车门坐进去後，司机见他安安静静的，於是不知不觉自顾自说起话来，甚至跟他说了人生哲理，最後演变成开导。黄深深感趣味，他本来就喜欢听故事，但也只是听，不说话。
沉默到後来那司机不晓得为何紧张起来，结巴说起他前几年被人倒会倒了几百万的经历，一开始也想不开，可是和妻儿互相扶持省吃俭用，慢慢债务也差不多还清了，还说，现在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时刻。
黄深应了句，「那真是苦尽甘来啊。」
司机重重点头，马上接下去，「是啊是啊。我都能走过来，先生你一定也行！」
黄深愣然，恍然大悟司机是误会他要做什麽傻事，忍俊不住俯首而笑，「其实不是这样的……」不过话没说完，目的地也差不多到了，一时之间解释不清黄深於是递了车钱下车。
司机忧心忡忡探出车窗，「先生欸，我在这里等你。要回来喔！」黄深因过意不去而不晓得从何解释起显得尴尬，同时却也对司机的关心感到温暖，於是不自觉和司机微微行个礼。
他回过头，艳阳下一条枯草满布的泥泞路延伸至视线彼端，天气太热了，晒得泥土失去颜色，以致於这条路给人的感觉毫无生气。他循着路前进，不久後已能闻到海的味道，腥而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