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綠洲 — 6

正文 綠洲 — 6

聆听结帐时条码扫描枪发出的逼逼声,我注视手上的会员卡出神。太过震惊和错愕而不自觉被侯阵宇顺水推舟,等觉得不妥时,人已经走进超市了。是我底线画得不够清楚吗?明明都已经摆明不想和他关系友好,侯阵宇却不当成一回事。

可不能再这样放任下去。

不管是他想和每个人当朋友的态度,还是为了欠他人情显得犹豫不决的我。

牢牢握紧会员卡,我推着推车走结帐的队列中。排队这件事具有某种程度上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大部分的人会像是被驯化的羔羊,就算满腹牢骚,也会安分地等下去。

我想起排队的英文,「Queue」由拉丁文「Cauda」演变而来,意思是「尾巴」。

尾巴。

对人类来说没有用处,早退化成脊椎最後一节的尾肢。

不管是位在日常约定俗成的秩序也好,还是在以能力和财产划分出高下的社会也好,排在队伍最後的人偶尔也会感到自己毫无用处吗?而也许这种潜藏的不安会一生如影随形。

我是不是不被抉择的那一个?我是不是可以被轻易怠慢的那一个?到现在二十几年了,身为家里老么,身为成绩中庸的学生,身为除了绘画找不到第二项长处的社会人,身为一个爱上了曾是自己老师的男人的女人──我依旧没有得到解答。

「小姐,请问有会员卡吗?」

淡漠的问话令我回过神,不知不觉我已前进到队伍前头,手里还是握着同一张卡。我吐口气,想起侯阵宇的托付,如果不要再和他有所瓜葛,不用这张卡当然是最好。

可是我偏偏想起他料理时的背影,还有胃里被炒饭暖和後,短暂重生的踏实感。

「有,在这里。」我不情愿地道。

瞪视门板上烫金的304,我提着按摩枕头,按下电铃。

几秒後,从门後探出头发湿润的侯阵宇,留意到我手上的枕头後,笑得很是欢欣。

「辛苦你了。我以为你会在半路上把我的卡扔掉耶。」

我没有回话,冷淡道,「吃了吗?」

「嗯?没有。」侯阵宇取过我递上的枕头和卡,表情有些纳闷,似乎是怀疑我问话背後延伸的含意。

我把包包放在地上,从里头掏出路上便当店买的炒饭,递到他面前,没有看他的眼神。

「虽然不是亲手做的,但是……还你。」

「还我?」侯阵宇过了几秒钟才接过塑胶袋,「跟我上次煮的一样呢,培根炒饭。」他的口吻很平静,跟应门时的欣喜截然不同,没什麽太大起伏。

「饭、会员卡、按摩枕头,我都还你了。」

我的掌心又冒汗了,也有些想吐,像是要把我对他忽地接近的不安反刍出来,或是从手心沥乾一样。

「虽然不知道你在哪里听过我的名字,也不清楚你找我的原因,但我希望以後我们除了打招呼以外,不会再有任何交谈。」

侯阵宇慵懒地垂眸,撇个嘴。

「嗯……包包里都是冷冻食品呢。」

--结果,我得到的答覆是这个。

他蹲下身从中拿起一盒白酱培根焗面,眯起眼看着营养标示,接着淡淡开口,「你的生活每天就只有这些吗?158大卡的热量,3.7克的蛋白质和143毫克的钠,还有这些浸在糖水里泡到发肿的果肉?」

「这和你没有关系。」

侯阵宇嘴唇抿成一直线,松手任由罐头呈直线坠回背包,「对,跟我没关系。」他站起身,「你难道什麽都不好奇吗?还是跟你说的一样,我对你有什麽样的想法就跟这些被你吃进肚子里再拉出来的废物一样,冲掉以後就没关系?」

我愕然地看着若无其事说出这些话的侯阵宇,他挑眉的样子有股傲慢。

这在我心口点燃一簇怒火。

「那麽请你在这里说开吧,如果你这麽不想被我冲进马桶的话。」

这时候303的门开了,轻快说着「Heybro克以借我内裤麻」的斯凡,见到对峙的我俩以後默默消音,悄悄阖上门。

一阵凝滞的沉默过後,侯阵宇眉头抬了下。

「以前我曾看过你的作品。」他抚着後颈,「从那以後你就变我的谬思了──你别误会,我那时候因为殷向日这名字,还以为你是男的。」他见我收拾起背包,连忙说明。

但我没有误会。

我只是在沉默过後,意识到我正在白费力气。想和他保持距离,却又做了把侯阵宇拉得跟自己更近的蠢事。

我不顾从「殷向日」喊到「喂」的侯阵宇回到房间,把他的呼唤全数隔绝在门外。放好冷冻食品和罐头後,我坐在桌前拿出发票列帐,盯着上头的一项「温感按摩枕」,犹豫一会儿後,把按摩枕的支出列进杂费里,而且备注是「毫无意义的支出」。

兑换活动早在上星期结束了,於是我自掏腰包买下枕头。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正由於是这样全心投入的个性,才会爱得太深、计较得也多,最後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

搁下笔,我把脚抬到椅子上,抱膝凝视我的画。上头的男人眼中有花,双臂是发芽的枝干,躯体下半部有苔。嘴唇微张却很安静,姿态逆来顺受,没有苦痛,也不见哀愁。

我想起侯阵宇刚才说的话:以前我曾看过你的作品,从那以後你就变我的谬思了。

这样自怜自艾的画,能够让他有什麽灵感?我不禁自嘲地笑出声来,同时感到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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