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行李重了很多,爱云从火车站走回家的路上湿了大衣领口,放下行李之後,她把要送人的东西包袱整理好,犹豫了一番,还是决定先不要脱下毛皮衣,就这麽穿着旅行的装束来到茶坊。
推开门的瞬间她的目光就飘到吧台前,一瞥不见她介意的人,只能先撑着微笑回应扑面而来的招呼,开口之际才发现藏在吴海桓身後的白苓。
「白苓,哈罗。」
飞行员不知道在思索着什麽,连回答都没有,才飘过来的视线又不知道飘哪去,爱云知道她原先是在和吴海桓说话,突然对自己这半个月的空白有一点心慌,正好小桢在这时走过来,爱云赶紧抓着她问代班的状况,心里一角想着把正事办完再来烦恼其他吧!
满屋子人一一打完招呼,花的时间不算出乎意料,在隆原的大桌边尤其被牵制了好一阵,已经酒酣的老少男人们一个个关不了话匣,爱云试着装作听懂每个人的话,一边注意到吴海桓始终靠着墙边微笑,他看起来几乎没有喝,目光不时飘开桌子。
「你看起来过得不错?」终於抽出空档时,爱云这样问他。
「等等告诉你。」年轻人脸上笑得更开。
「那就等会到仓库找我吧!」爱云没有回应他的好心情,凝着嘴角回答,是该说明白的时候了,也不是谈判或宣战之类戏剧性的事,她只是不想继续虚应吴海桓。
吴海桓有点吓到的样子,因为他瞬间扬了眉毛,但还是点头。
「说好了,等我出去就过来。」留下这句话,爱云又转到邻桌分送猪肉乾。
好不容易让所有人都认同刚远行回来的小爱应该要早点休息,她微笑对客桌挥手,特别把视线在吴海桓身上多留一瞬,然後推门而去。
外头风紧,她匆匆向後,爬上巍颤颤的木梯,走进茶坊後面的仓库阁楼,半月没睡的屋子积了一点薄尘,她把木窗扇撑起来通风,一缕月光冷冷照入房中,她想吴海桓会尽快来,他是个老实人,只是不知道同事们能不能放他走?
思绪乱糟糟地在脑中打转,房间里没个可以坐下的地方,爱云点亮蜡烛後就在门与窗之间来来回回,踩得木板地嘎哟叫,她试着在窗边停下,只开一道小缝的窗隙什麽也看不到,她又走到房间中央,然後听到敲门声,轻快而急促的三下,像是高昂的心情。
「请进。」爱云有点被自己跟着上扬的声音吓到,但在门推开时,她还是决定对吴海桓浅浅一笑,走近几步,「抱歉!这里没什麽好招待,连个椅子都没有。」
吴海桓笑着摇头,随及说:「你问我最近的事吧?谢谢你的建议!总算是稍微有一点进展了。」
「喔?」爱云没办法再说出更多,只是望着两边嘴角弯起凹窝的吴海桓,他开心得让人不想践踏这样的单纯,因为爱云自己是最懂的。
「也是运气好,她想要收音机,而我又能帮上忙,不然就算每天在吧台邻座,也是脱不了吃饱没之类的话。」
月光只照亮男人的鞋尖,烛火在他的帽檐边照出阴影,爱云看他搔着鸭舌帽下的短发,凭着声音也听得出他的笑容。
「你给她收音机?」
话出之後,爱云有点担心自己的语调,是不是所有的善意都消失了?但吴海桓多半完全没有留心,迅速回答:「没有啦!算是帮她跟清哥牵线,但是那天带她去工厂看收音机,顺便聊了一下,想说下次就可以问她用得怎样之类的。」
话到这里停下,阁楼中暂时沉默,爱云感觉到吴海桓无声的期盼,像是过去故乡小学里那些等待她称赞的孩子,明明比自己大上六、七岁的男人,在这个时候也是殷切望着女孩子的核可。
她知道是不能再含糊的时候了。
「海桓,其实我是有事要跟你说的。」
吴海桓本来还微笑着,但爱云的严肃慢慢晕上他,他敛起笑容,向前一步,在黑暗中更亮的眼睛第一次直视少女,爱云抬头回望这份专注,突然觉得自己好矮,但她还是仰着脖子,把准备好的话说完:「有关白苓,抱歉之前一直找不到时机告诉你,我很喜欢她──大概像是你这样的喜欢。」
在说话之间,爱云看着吴海桓的表情从紧张瞬间迟疑,在她说出最後一句话的时候,平时的她讨厌这样的尴尬,总是要想办法圆场,但现在,她要逼着自己和吴海桓面对事实,让他在沉默中承认听到的话就是他所想的那样。
「你……你说白苓……所以你是要?」吴海桓终究没说完任何一句话,但大概是好现象,他至少没有插开话题。
「嗯。」爱云点头,「像你一样,我要追她,所以不能帮你。」
吴海桓像是要笑,但这不是好笑的事,所以他脸上只有看了悲哀的扭曲,几次提气都没有说出话,最後只低声说了「抱歉」,便转身推门。
冷空气灌进阁楼,吹得爱云手臂发凉,她才发现自己满身是汗,想再辩解什麽,但是一时无话,只剩喃喃:「我要说的事,就只有这样了。」
楼梯砰砰作响,男人的身影从门口消失,爱云缓缓走到门边,但手还没搭上门把,便看到楼梯上的身影。
「我……大概知道了。」白苓站在那里,仰脸承住满面月光,苍白的脸上横眉显得省目而忧愁。
她听到了,这是爱云的第一个想法,从没想过要这样突然地告诉她,尽管爱云已经这定决心这是一定要说的事。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听到不久前自己对另一个人说过的话,爱云伸手扶住门框,这种结局来个几次都不会习惯,她想到自己刚刚的竞争宣言,不禁在心底苦笑,到底怎麽回事呢?不是一直没来由地相信着白苓吗?她回忆着这个外国女人出现後自己身边被放大的点点滴滴,慢慢松开了手。
很安静,但燥热得受不了,白苓迟迟不说话,爱云决定走下楼,在白苓跟前停住,靠近她,柔柔问道:「什麽事?」
「小……爱云……」
话一出口便如小指河的涓涓长流,白苓盯着咫尺之外的女孩,无法遏止地说话,如同爱云明白却无法真正相信的,她感觉到自己吸气时鼻子在颤抖,於是压低了回应的声音:「为什麽?」
为什麽这麽早就被自己看到的事要在这个时候说?为什麽要经过这麽多猜疑和悬荡?爱云觉得自己是在已经获胜的终点线前撒娇,她没办法让白苓继续看着这样的自己,於是倾身越过飞行员的肩膀,在她耳边细语:「谢谢,今天先回去吧!」
阁楼终於剩下爱云一人,她从包袱中拿出唯一没有送出去的那份礼物,现在她已经能想像皮帽戴起来的样子,於是渐渐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