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等我大战归来、寻回妹妹,就与你浪迹天涯。
他曾经这样对着程霓说,一字一句,清晰的好像昨日发生之事。
「可不会是我找不回妹妹,所以你也不愿再等我?」
无数次午夜梦回,陆展春都是在蔓延一地的鲜血中,听着程霓那句话,反覆在脑中响起。
那短短话语,却字字句句一再摩娑心口,辗压着未曾癒合的伤口,一日日有如腐蚀,直叫陆展春愈陷愈深,甚至是血肉模糊。
「师兄……对不起,我还是等不到你。」
「莫怕,这次换我等你,多久都等。」辗转从梦中苏醒,陆展春额上淌着汗,苍白的唇不断嘟嚷的,只有这句话。
时光像是消磨了陆展春的生气,不过一年光阴,原本高大健硕的身子,便变得消瘦憔悴。
弯刀如故背负在身後,可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却再无曾经的精神,精光铄然的眸染上忧愁,更多的却是迷茫未解。
程霓曾对他说过,只消有她在的地方,有义妹在的地方,便会是他的家。
可时至而今,一个都没有,他什麽也寻不着……漫漫旅途後,他孓然一身,除了这旧伤未癒,逐渐破败的身驱,他恍然惊觉,再也没有什麽,是真正属於他的。
让人拿着自己的手书回一趟明教,好给师门报声平安,陆展春回头最後望了眼万花谷,便再无眷恋的离去。
告别花桐後,陆展春并没有立时离开万花谷,而是盘恒在任春玥曾经驻足的每个角落,直到真正确定,在这里真是见不着她,才决断旋过身子,不再逗留。
没有打算直接回到明教,陆展春从包囊里抽出纸条,三妹云酥酥的字迹,再一番折腾下已有些泛黄难辨,他却是细心地用手指再次描绘勾勒,将每一分信息烙在脑中。
他会找着他们的,一再说服着自己,良久而後,陆展春才终於觉得,不断发冷的身子有了暖意。
脚步踏过中原的各大城市,陆展春看过难民哀号的无助,狼牙军蛮横掠夺的凶残,也曾一腔热血的护着无辜民众,逃离狼牙压迫。
可到底一日一日,愈是见过所谓乱世,过往与师兄弟妹,甚至是童年依旧明媚的记忆,对陆展春而言,都已然恍若隔世。
鲜少与人交流,陆展春穿着一成不变的素色斗篷,疲倦的目光扫动在身前的每一分土地,期待着或许命运还有那麽点希望,让他见着他想见的人。
可现实却是无情,迎接他的,只有如故的日升月落,让他麻木的在孤单里面对下一日,继续那样飘渺的期盼。
耳边传来的消息,多是狼牙铁骑从洛阳一路高唱凯歌,就要攻下长安。
陆展春还记得,某日当他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便听到客栈走廊上,小二正大声叫唤着:「长安沦陷啦──」
他听着房门外传来,人们带着惊惧的谈话声,极度压抑的啜泣声……突然的,是感到莫名的倦怠,浑身上下给抽了气力似的,连一步都踏不出,只能无助的摊在床上,难以动弹。
隔日清晨,天才刚擦上一点白,他便起身收拾,对着还面带恐惧的小二要求退房。
「客官,外头危险,还是别走了罢?」
小二的声音带着颤,却是真切的劝告。
陆展春闻言,久久未曾有过波动的表情,终於有了丝毫情绪,浅浅勾了唇,便在小二的欲言又止下,离开了客栈。
外头的世界,陆展春总觉得,并没有小二说的那样可怖。
当然,也可能是在乎的东西愈发少了,便再没有过往那些值得提心吊胆的地方。
明教再一次迎来陆展春,已是在一年而後。
那日风尘仆仆的他,搭了商队的顺风车,遂着骆驼的脚步一颠一颠的起伏,耳畔边却是突然响起清脆的铃铛声。
陆展春偏过头,眼瞳是难以遏止的瞠大。
只见不远处,一头身上绑着铃铛的骆驼正急冲冲的向着他的方向跑来,身後还跟着骑着骆驼,面带惊愕的冷清涯。
「阿七……大师兄?」
他这次回来明教并没有通知任何人,能在这里遇见他们,实在是不思议。
跟商队道谢後,陆展春跳下骆驼,直愣愣的抱住阿七冲到自己身前後,不断往自己怀里钻的大头。
风沙吹抚,久久未曾等到主人的骆驼,身上本来闪闪发亮的铃铛,都随着风吹雨淋,成了斑驳的铁锈之物。
陆展春心中一动,怜惜的抚摩着自己的骆驼,才刚抬起头要问冷清涯怎麽知道他要回来,就先迎来大师兄的一计重拳。
冷清涯没有半点收力,那沉沉力道让陆展春差点跌到地上,却又被冷清涯用力扯回。
「你这浑蛋……老子这麽认真救你,你还闹失踪,要不是我要喂阿七的时候,牠突然自己跑出来,我只得追着牠,你是不是连回来都不肯让我们知道?……」
陆展春没有问冷清涯问什麽要打他,因为冷清涯突如其来的怀抱,以及落在他肩头上的湿热,便已经回答了一切。
「对不起。」没有落泪,陆展春却觉得鼻头很酸,心口一抽一抽的发疼。
或许在大战而後,唯一没有削减的,便是大师兄的热情一概如旧。
当晚的迎接晚会十分热闹,马奶酒的微醺气息,人群熙攘的欢闹氛围,让陆展春一瞬之间,还恍然以为曾经种种不过黄粱一梦。
「师兄,二师姊呢?」放下手中的酒囊,陆展春记着过去这种场合,她可是鲜少缺席。
摸摸鼻子,一向脸皮极厚的冷清涯,脸上竟有了点羞涩之意:「这不是有了孩子,我叫她别来这,小心染着酒气对孩子不好……」
瞪眼,陆展春一瞬间都要给忘了,要怎麽好好说话:「孩子……谁的?」
这话可让冷清涯像点着炮仗,当即拍案而起,「还能有谁,谁敢让我喜当爹,我绝对让他好看!」
说完,冷情涯也知道自己激动了,只能和陆展春两人大眼对小眼,良久後是禁不住相视而笑。
隔了整整一年,陆展春才终於找回曾经笑容的影子,乾涩的脸庞上,倒映的是过往经的美好,那样易逝难留的梦。
月已西偏,当大家酣然梦中,抑或抱着酒瓮,醉得不省人事之际,陆展春却是猛地起身,眼底一片清明。
撑起身子,陆展春先是回了陈设与一年前毫无差异的卧房,再缓缓走往平日饲养骆驼的地方,从里头寻出阿七,便是翻身而上,拉着牠往前方而去。
相较於中原的残破,大漠几乎与一年前一般无二,那些说来遥远的岁月静好,彷佛都能在这找到一丝踪影。
骆驼与他身上的主人没有交流,却是自觉的往熟悉的路走去,越过滚滚黄沙,直到隐藏在凶险的不归之海後,兀自屹立的三生树旁。
陆展春以为自己会很激动,情绪翻涌难以控制……可事实是,他冷静的可怖。
他没有坐下,而是静悄悄的站在一年前的那个位置,就是连身旁的骆驼,都如那日一般,在他身後踏着沙尘,不时偏头看向他。
一切都相似的不思议,可骆驼上的斑驳铃铛,却记录下了这一年不容忽视的岁月,终是再也追不回。
陆展春眼神空茫,也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只是依稀感受到眼前亮了又黑,黑了又亮,彷若永恒,彷若刹那,那样好似极长,却又在转眼间就结束的一日,他始终一人站在树下。
只有一人。
──师兄,来年我们再去一次三生树,好不好?
「傻霓儿,师兄明明说好的……怎麽你就给忘了?」紧紧掐住犯起剧烈疼痛的胸口,陆展春也不顾伤口又给扯开,只是笑得灿烂,浑似一切那样美好,便若午夜梦回辗转所见的所有盼头,都已实现。
当朝阳东起,陆展春站在大树下的浓厚阴影处,所有明媚色彩,彷若仅然一日,便从青年身上彻底远去。
从包里拿出特意先从房间取出的一大包崭新铃铛,以及先写好的一封信。
陆展春瞄了眼不远处的巨石,将两物放到三生树下的小石块上,便扯起兜帽,拦下意欲跟随的阿七,脚步蹒跚的离去。
骆驼好似感受到了什麽,不安的在三生树下打转走动,却乖巧的没有追上,只是身上的铃铛不断摇动作响,像是在替牠述说着,无法出口的离愁。
直到陆展春的身影终是不得见,巨石後才传来动静,两道身影在脚步摩娑声後,慢慢地走出。
「我以为你会阻止他离开。」拿起陆展春留下的纸条,秦若漪看着上头熟悉的字体,凄然一笑。
果然是让他们帮忙照顾阿七、阿八。
同样注意到陆展春信件内容,冷清涯摇摇头,揽过秦若漪的腰,安抚似的轻轻拍抚,「留不住的,何须勉强?」
「更何况,比起无助的等待,或许追寻希望……对他来说才是好事。」
大漠无涯,望不尽的相思太残忍,他不忍心看着那倔强的青年乾涩苦守。
忆起陆展春几乎成了皮包骨的身子,冷清涯喉头一片酸苦。
乱世无情,不仅然是生离死别太过冷酷,更是迫的人无心断情,以期能缓减心底迈不去的伤痛。
渡得过的,许是能找到新生;渡不过的,便只能继续浮沉在恍若流沙的红尘,逐渐深陷沉沦,再难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