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不停下着,似无止无尽。
穿着薇替我备上的裘披站在廊前发呆,一片片的雪继续叠在已通白的树上、檐上、地上。
看来,我们得被困在这间客栈等雪停才能回家。
一阵风刮来,薇着急地拿了张未开的手信到跟前。
「曦公子!主子传来的简书。」
我急忙拿过,展开,眼睛迫切地读取上头用钢笔记下的俊秀字迹。
小曦咱大夥儿已平安抵达星平
为怕追兵袭来我先将他们安置在我这儿
我已延请最好的大夫治伤情况稳定
你好好听藤跟薇的话别轻举妄动
只盼你毫发无伤归来
将信折好放进兜里,不愧是阙抢钱,就明白我脑子里转得什麽,我安下了心,看着越来越大的雪势,倒不这麽厌了。
风吹得生冷,我却不想进房,听薇说了句:「外头风刮得冷,进屋吧!」
摇了摇头拒绝,我拢了拢披风,问她:「真不能上路?」
「恩,风雪大,路难行,如果这时遇袭…後果不堪设想。」
我叹下第N口气,「好吧…薇,我饿了,能帮我请厨子烧个热食吗?」她正经八百的脸难得地嘴角上扬,我头一歪,好笑问:「怎麽了?」
她轻摇,「没什麽,只是高兴您愿意吃点东西了,属下去去就回。」她转身飞也似地从回廊转角消失,我脚站得累了,乾脆坐上栏杆将脚曲起,背靠梁柱望着天空继续发呆。
一抹气息在侧,转头便见应该躺在床上养伤的家伙,一件外披都没罩就出来吹冷风,我眉一皱,起身跑进他房里捞过架上的披风,再跑出来替他披上。
踮起脚尖在他胸前系上绳子,再命令他将兜帽戴上。
「怎麽一点伤患的自觉都没有?若是因此风寒找上门可怎办?」
他捞过兜帽的手微顿了下,戴好後才看向我。
「其实…属下不觉冷。」
喔?竟有这种事?
「是因为习武的关系吗?」我坐了回去,示意他坐在对面。
「是。」他回,带有磁性的嗓子仍让我有些不习惯。
「让不让厨子烧些吃的?」
他头一摇,「属下适才已吃过。」
「那就好。」我闭上了嘴,看着未曾变小的雪势,有时候顺着风会吹上肩头、发梢。
我静静地看着,说出来的话…像是对他说…亦是对自己说…
「青远山…我们的家…不会下雪,我的故乡也不会下雪…」
他的声音维持着一贯的平板语气:「有雪无雪都甚好。」
我眉一挑,难得见他表明自己的想法,正想问为何有此感想,却又觉不该多嘴。
遂转了一手:「若是大家都在,便能打一场雪仗,阿飞小青一定会玩得开心。」
他却接:「曦主子亦会开心。」
我促狭一笑,「恩,子齐你也会开心。」
他眼眸波光微动,半响,问了句:「你…可会气我?」
「气你?」我坐直看他:「为何?」
他表情僵硬,带过一丝痛苦。
「气我…欺瞒你…」
想来这家伙,是把心往火上煎啊!
我笑看他,语调轻缓:「既然你非恶意,只是碍於身份曝光怕我不再信你…我何必气?如此恐惧之心人皆有之,就连我都难以幸免,怎会气你呢?傻瓜!」
他表情愣忡,一双狭长的大眼直直地望向我,「曦…主…」
我靠回梁柱,想起了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事…一股温暖缓缓滑上心尖。
「你知道吗…遇上阿飞那天,是我这辈子最灰心丧志的时刻…而你们,就像是我离开人世的弟弟…送的礼物,原本夜不能寝的我,变得能安心入睡…看着大家陪阿飞一同成长,心被刨开的缺口渐渐地癒合了…所以,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我通通都想办到…但是,碰上这次之後,我却怕了…恐惧再次成功攀上我的心,让我原本砌好的一座高墙逐渐坍方…就连现在,我心底对梁日天的恐惧只多不减…」我对自己苦笑了下:「我甚至怀疑起当初的自己,竟能大言不惭地说那些不负责任的大话…我凭的到底是什麽…」我撇开了眼,忍住苦涩,「我绝对…无法承受失去你们任何一人…」
「曦主子…」
我轻摇了摇头,朝他一笑:「这些丧气话…可别对他们说去,好吗?」
他头轻点,「属下明白。」
薇端了盘事物晃进房,我起身下地,拍了拍他肩上的积雪。
「子齐,青远山的总管就你这麽一位,从前是,今後亦是。」
他没答话,目光紧锁着,刹那间,似乎有水光骤现,却瞬间隐没。
「我先进房吃些东西,你进屋休息吧,等风雪一停,我们便启程上路。」
他下地,朝我一揖,虽是另一张脸,那仪态确是原原本本的他。
「是,曦主子。」
我进房喝下热粥,雪,仍不止。
大雪连下十天十夜,今日,窗外挂上一轮冬阳,雪终於停了。
我奔出门想找薇说去,就见她跟藤已候在房门口。
「薇、藤,可出发了?」
他们朝我一笑,「是的,曦公子。」
我高兴地无以复加,早餐随便吃吃应付便拉着方总管朝大门迈进。
突然他手一环,将我紧护在怀里,只听咚一声,再没别的。
转头一看,一支通体雪白的箭没入长廊的梁柱上,上头绑了一信签。
就见方总管盯着那支箭,「是哥…」然後取下信签读着。
「里头说了什麽?」
他将信递给了赶来的藤,「我哥说梁日天派了许多人埋伏,让我们当心。」
我叹下一口长气,问藤:「我们有多少人?」
「回曦公子,包括您与日鬼在内,共二十五人。」
盯着门外的马车,好不容易得来的天气就这麽给浪费了,遂转身往来时路走。
「先缓缓,回房从长计议。」
我让藤取来牛皮地图摊在桌上,让方总管标下可能会有伏兵的地方。
「最有可能埋伏的便是出城後的雪连天十里路上。」他用炭笔将之圈起,这条路,是回家的必经之路,却有两岔路能选,一条是官道好走,一条是小道难行。
他搁下炭笔,对我们说:「以我对梁日天的了解…他必定是两条都埋人看着。」
我盯着图上的雪连天…以一般常人来选,必是选官道回家,但我们现在是在逃难,以梁日天的角度来看,必定会认为我们选小道走的机率高,所以,小道埋的人定比官道多。
就听藤说:「该走官道。」
方总管头一顿,「该兵分两路。」
薇回:「我同意日鬼的看法。」
我起身,回了他们一头雾水。
「兵分三路。」
我让藤去多备几辆马车,将二十五人拆成三支,前两支队伍驾马车分别从官道小道走分散敌方注意,我与方总管、藤、薇则慢些时间进官道。
此次,必有人牺牲,可为了回家,我没得选择。
我们没坐马车,为了加快速度逃离,选择了骑马上阵,藤骑前,薇垫後,我则与方总管一骑。
我们隐没在十里路前让白雪覆盖的林间,等待着前方的动静。
前方传来口哨信号,藤一机灵,手势一下,马儿俯冲起来,方总管将我头往他胸膛靠拢,缰绳一拉,马儿前脚落下,快跑了起来。
不顾强劲的寒风刮得生疼,我张着大眼盯着前方动静,一轮轮的刀剑相交声呼啸而过,只一眨眼功夫,我们即越过了十里路上的伏兵,留下了牺牲的队友。
藤没停,一个劲地往前跑,我们追着,追着,当天黑时才在林中集合地点停下,等待队友会合。
为怕追兵,我们没敢生火。
当第一批亦是最後一批的仅七名部属回来,才发现,我的手紧紧地抓着方总管的手臂犹未松开,我抱歉一句,擦掉眼角滑下的一行泪,朝大家躬身回应:「这份情,我王曦铭记於心,绝不会忘!」
方总管将我拉起,拍了拍我肩,「我扶你上马,该上路了。」
我们沿着来时路快马赶回,餐风露宿,一丁点稍停的时间都不敢。
当回到星平镇时,已整整过七日。
入夜,街上人家点起了灯火,钱庄大门大开,就见阙抢钱在庭里等着。
我让方总管扶下马,「揽月。」
他一听,满脸动容,大大地给了我拥抱。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我一笑,离开他怀抱,忙问:「其他人呢?」
「跟我来。」他领我入内,边说:「小曦,你听好,这龙飞与龙井的外伤...是没什麽大不了...但,内伤麻...」
我脚步一停,沉声问:「梁日天对他们做了什麽?」
他面有难色地叹了口气,最後回:「梁日天那家伙竟对他们施了蛊,时日已久,毒排不出。」
「什麽?!蛊?」
他头一点,「恩,而且是一种会自残的蛊毒,这种蛊一发作起来痛得要人命,是以,便会自我了断。」
血液瞬间凝滞,一个恍神不稳,让他及时扶住。
「小曦...」
我摇了摇头,「没事...」稳住身子,问:「可有解?」
「我知道的方法都试了,排不出来,这种虫蛊寄生在心里,没有办法弄出来。」
「梁日天那儿可有解药?」
他摇头道:「这种虫蛊没有解药,就连培育牠的蛊仙也没有。」
我退一软,跌坐在地上,想都没想过回来後,竟又是另一个劫难的开始。
好你个梁日天!我王曦在此立誓,若阿飞有任何闪失,必将你日天教摧毁殆尽!
「小曦!」他忙蹲了下来,满脸的担忧之色。
强忍住泪水不落下,我正色问:「阿飞小井还能撑多久?」
他叹下一口长气,缓缓回:「这就要看他们能忍多久了...」
阙抢钱将门缓缓打开,率先映入眼帘的,是花蜜蜂,他靠在桌边盯着我,欣慰地笑了笑,「小曦。」
我朝他嘴角一勾算是回应,他身後的两张大床上,正绑着不停扭动的阿飞与龙井,呜呜咽咽的嘶鸣声从他们被塞了布的嘴里溢出,龙井床沿旁的是泪流满面的小青。
她一见我,奔了过来,我揽她入怀紧紧地抱着,泪就这麽掉了下来。
「小青...」
她痛哭失声,亦紧紧地抱着我,那声音...揪得我心好痛...
「曦姊...呜...救救他们...呜...救救小井...啊....曦姊...怎麽办...」
我无声掉着泪,想说的话就这麽噎在喉头里出不来,我咬着牙,松手拉开小青交给阙抢钱照看,走向阿飞的床,却被花蜜蜂拦住了,我松开他,摇了摇头。
「小曦...」
「没关系。」
我转头走到床前,就见双手双脚被粗绳綑绑的阿飞,浑身的布条...凌乱的长发...满脸的泪痕与扭曲的线条,身体不停地扭动,我抖着手轻抚上他的脸...烫得我收手,那热度就如同地狱来的狱火,岂是常人能忍受的?!
他像是知道我来了,扭曲的脸缓缓转了过来,煎熬的眼眸映出了我,我再哭了出来,俯下身抱紧他,我的阿飞...总是快快乐乐的阿飞,何时却变成这副模样?为什麽?为什麽?!
轻抚着他头,在耳旁说着:「阿飞...曦姨...回来了。」
他身子一顿,似明白我的话,抬起头,就见他定定地望着,一行泪就从他眼角滑落,我伸手接过,放在自己唇上,咸咸的味道,充满着苦涩。
阿飞,我多希望这苦能替你受。
取过柜上木梳,将他凌乱的长发梳顺,我知他痛苦,但他却难得地忍住了,乖顺地任由我梳着。
放下木梳,低头在他额上印下一吻。
「阿飞,我将回乡带回一位专治心脏的大夫回来,你可愿意等曦姨,不顾一切?」
他点着头,不停地流下泪来。
伸手替他擦去,再擦去,「若我回来见你不在...我必追随你而去,明白吗?」
他猛摇着头,嘴里呜咽着,我再次在额上落下一吻,起身往龙井床头过去,将他扭曲的头转向我这里。
「小井,不论多麽痛苦,多麽得想死,曦姊都不准,乖乖等我回来。」
他似听到了,眼睛朝我眨了眨,我心暂定,交待花蜜蜂几句,便随阙抢钱出房门。
「揽月。」
他替我拢了拢衣袖,随口回:「恩?」
「有件事我必须向你坦承。」
他眉一挑,痞痞回:「小妹你身家大哥都查得清清楚楚,万分明白,还有什麽要坦承相见的?」
我嘴角往上一勾,这家伙...都这时候了,还能开我玩笑。
抬头望向弦月,我抛出一句:「我不是这世界的人。」
「我明白。」他回。
我转头看向他笑笑的脸,「所以你知道...青远山上的秘密?」
他摇头,「不知道。」
「那你为何...」
他抬手揉了揉我头顶,「傻小曦~放眼天下,有哪位女子如你这般?」
这般?哪般?我皱着眉头,「可你为何不问?」
他越过我走了几步,双手勾後头,那身姿昂藏笔直,有如君临天下。
「小曦不说,我便不问,如此而已,更何况你现下不就说了?」他扭头朝我抛了个媚眼,我走到他旁边,一起看向弦月。
「青远山上有一个大密道,在圆月时会开启,我每每都是这样往来游走两个世界,只要错过一次回家,下次再回来,便是数月之後...这次回去,再回来必是一年之久...揽月,帮我好好照看他们。」
「一年之後...」
「恩,一年之後。」就不知...阿飞是否能挺得过去...
他将我搂进了肩里,像亲人般温暖。
「恩,哥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