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甜美的瞬间在往後想起来都像是一场午睡里的白日梦,夹在逼仄的生活之中压成薄薄一片玻片标本,保存在她甲醛般散发臭味,引人皱眉的阴暗情感中彷佛不会褪色,美好的太不真实却又细腻的太过逼真,让她几乎都有自己曾经碰触到,确实拥有那一刻的错觉,醒来之後却只剩下绵长的懊恼与另一段疲倦的生活。
如果眠梦里真的可以完美无缺地,毫无限制的一遍又一遍复制那场景,她希望自己可以不要做梦或者乾脆不要醒来。
只是梦毕竟是梦,你无从掌握梦即便是梦一般的现实。那个短暂的下午毕竟是过了。
那之後的幸福延续的并不久。她们世界的重心渐渐偏移,她偏向她而她偏向它,轴心滑稽的兜不在一块,引力失衡,星系的轨道混乱颓圮。
或许只有像她那样小心谨慎建立世界秩序的人才会意识到那样的危机,但她也始终不能明白,那股让警戒着的,被动的自己推倒最後一点平衡的,无以名之的冷酷冲动到底是如何产生的。
她站在浴室里,赤脚踩在费心整理下总是乾爽洁净的冰凉磁砖上,转过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冷静的好像刚刚丢下一句激烈的话并且砰一声猛力甩上门的是另一个人。
像是被打了一个耳光之後的彻底清醒。
「校队没什麽大不了?你凭什麽这样讲啊?难道你就很厉害吗?只会讲讲,那麽厉害你干嘛不自己去打?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阴阳怪气个什麽劲耶!」
刚刚詹如晦是这麽说的吧,真是有力的一击,果然精准。
凭什麽?她忍不住笑起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以夸张的嘴型开口。
没错,凭什麽。
凭什麽忌妒,凭什麽在人家快要接近美好梦想的时刻泼下那桶冷水好像自己真的多麽举足轻重?
镜子里那双眼看来疯狂却又锐利的那麽可怖,那瞬间她终於明白,在每个幸福的场景中,那些令她游移裹足的,隐隐约约提醒着她不该太靠近,不该太亲密的声音从何而来。
她在忌妒。
忌妒詹如晦可以继续打球而她不行。忌妒詹如晦可以拥有更多的可能性而她只能困顿贫寒的将自己关在这个小小的套房里还傻傻地将自己全部交托出去。
忌妒詹如晦可以这麽这麽的善良单纯,而自己却似乎永远都不能摆脱那些在脑中呢呢喃喃的阴暗想法。
忌妒詹如晦可以再度有那麽自信明亮到刺眼的表情,而自己却似乎永远无法匹配上那笑容。
呵,好可怕的想法。原来那些所谓的爱这麽简单就被忌妒戳破,连她都忍不住想快些甩掉自己。
如果像这样,靠得这麽近,她迟早会像沼泽里的咕噜一样,小小的心胸被贪婪与忌妒塞的饱满,最後为了一枚小小的戒指而摧毁掉那道好不容易重新点起的光吧。
毁了自己不够,想拉人作陪吗?
她抽离般看着镜子里那个充满污秽慾望的自己,眼神尖锐而严厉,冷笑出声,真是可怕的心灵。
她怎麽会想望着和学妹在一起?
「你就是不会知道。」
她是这麽回应的,在被强烈的忌妒与恐惧冲昏头的瞬间,她带着她那即使害怕都显得太过刚强不讨喜的表情与丑陋的语气这麽说,把所有转圜的余地都说尽。
明明不是就很希望自己可以被爱被理解吗?明明不是就这麽这麽的想要拥有单纯的希望吗?
啊,你毕竟就只适合当个沼泽里的阴魂。
她为了自己曾经拥有那些天真的想望而笑出声来,她们毕竟不是同一种人哪,而她怎麽会,就因为詹如晦眼里的清澈光亮就真的以为自己不一样了?
这样的踰越不应该有,此地不宜久留,在她控制不住自己而毁了这一切之前,她必须离开。
那个字眼是什麽来着?职业道德。
基於职业道德,她是应该即使到最後关头都完美的推动每个环节的,一开始本来就是这麽打算的不是吗?
至於那句「你就是不会知道。」索性就当成是最後一幕的开场白吧,呵,倒是意外的合适。
她俐落的洗了把脸,深吸口气,扭开浴室的门,准备开心表演。
风风火火的收拾好要用的东西,砰砰砰的下了楼,她才突然感觉自己刚刚的离开简直像是逃难,不禁对着车窗里倒映着失魂落魄的自己笑了出来。
「今晚,练习赛,我要上场,打三节,等我下再让詹如晦上。」
她从包包里翻找出手机按下通话键,直截了当且不容拒绝的对那头的谢宸瑜开口。
「啊,你就直接跟她说,我不想跟她同场…这大概是我毕业之前最後一次上场了吧,以
後不会再这样麻烦你了,拜托,谢谢。」
不给那头的谢宸瑜罗嗦唠叨的机会,她挂了电话,孤零零的背着背包站在街角,才突然感觉这条曾经和学妹一起走过无数次的悠长街道安静的过於陌生,和善坦白的让她都要为了自己的紧张与心虚发笑。
她了解詹如晦,表面上看起来越是懦弱寡断没主见,骨子里就越是好强自负不服输,并不是实力不够,只是这种个性,需要一点刺激才能抛开拖拉不乾脆,变的更强。
呵,这点刺激,她还给的起。应该说,她也只做的到这些了。
下午四点的阳光美好清新却照不进她心底,心事重重的回头望向楼上,那扇老是关着的窗仍然关着,几个刚放学的小朋友路过,好奇地看着她,眼神单纯又清澈,她不知怎麽搞的,明明觉得小朋友好可爱,却只是瞪了他们一眼,迳自迈步走开。
一样的阳光照耀在一样的街景上,不知何时发生的改变,人事已非。
当晚那场比赛她没有留一点余地,只是带着她那讨人厌的嘴脸拼命进攻,就算因此会被对手看不爽,会因此让人觉得没品也没关系。
一股没来由的激动情绪驱使着她,让她好像一点也不知道疲倦似的切入,上篮,得分,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动作一如她注定只能不停重导自己的覆辙。
杀红了眼的她只知道这会是自己的最後一场比赛,也会是詹如晦再次振作的开始。
或许她就只能以这种方式深刻的被记住。
在场上持球跑动着,灯光打下来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麽害怕被遗忘,害怕不被看见。
如果她只能以这种方式被记住的话,那麽就让她再一次,奋不顾身的为了自己卖力奔跑吧。
讨厌我,总比忘记我好。对我失望,总比最终什麽都没做好。
下场时,她忍住几乎满溢到喉头的情绪,让自己抽离,若无其事地盯着站在自己面前,表情紧绷的学妹,在那双曾经温柔但此刻却写满怒气与失望的眼里明白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都已经结束了,那些曾经偏离轨道还被自己当成另一种可能的此刻都被自己亲手摧毁。
嘘。别多说话,撑住你的表情。
她勾起一抹挑衅的微笑,把一切推到无可逭回的决绝,作为这出闹剧的最後一个画面,一鞠躬下台。
「喜欢我为你做的表演吗?」她故作若无其事的瞥了那张总是看来无辜好脾气的脸,此刻错愕得太明显。
她强迫自己踏稳步伐,忍住心底的千言万语,近乎自暴自弃地这麽说,然後仓皇离场,回到住处收拾行李准备搬家。
如果可以,她真想大声的说,不管那语气是不是能够被适当包装成穠纤合宜。
记得我。记得我,就算我本来就只能像是一场骤雨泼洒进你的世界中。
而你可知道,即便只是场骤雨,每滴的雨水都是多少云气,为你盘旋在满布失败与虚无的上空之中,久久的,安静但使尽力气地缓慢堆积着,直至成雨,直至你抬起头而我降落。
但,不,不是为了你。只是因着你,突然之间我的失败才变得有意义,而迟迟无法放晴的天空才变得令人感激。
请记住我的样子,然後继续前进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去,除此之外,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你做些什麽了。
除此之外,我已经想不出我们之间还能有什麽更好的结局了。所以,原谅我吧,原谅我这麽没用。
只是这场雨最後还是只剩她自己一个人躲雨了,纵有千丝万缕,更与谁人说。
那晚球赛结束後,她回到还剩下半年租约的套房,彻夜未眠的打包行李。
明知一定还在气闷,隔天还要参加校队练球的学妹不可能马上回来这里,她还是尽量以最快的速度,像是躲债似的,在深夜中显得特别空荡的房间里,忍着几乎要崩溃的情绪,一边听着那首歌,一边将房里那些和她一起生活太久太久的东西收拾乾净,没有学妹在的房间,却反而更加令人难以安睡了。
她知道自己该关掉音乐,好好睡一觉,但她就是办不到。
凌晨时分,天将亮时,外头一片寂静,窗外可以看见还在远方的太阳慢慢升起,可以预见会是个清朗的好天气。
那首歌还在房里重复播放着,她明知自己不应该,还是让这首歌刺痛着她,一遍又一遍。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为什麽还看不清楚
我们的世界不该有那麽多
难以承受的孤独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干嘛还假装不在乎
喜欢忘掉的比失去多很多
你到底听见了没有
一定要你...
一定要你…
那句话,她终究没能说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