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法忘记。她总是想起。
念旧,执着,悲观,负面,凡事想太多,对孙岁芳而言,这些与其说是缺点,倒不如说
是灵魂中的缺陷,她就是不能不如此。
而那场车祸总是在她的梦里以各种姿态角度,残缺却又深刻的出现,逃不出忘不掉。
那个下雨的夜里,她就这麽毫无防备的站在路边,被自己以为最值得信赖的队友,轻轻
从背後推了一把。
连续剧一样的剧情,却是那麽轻易就能发生。
抛物线的弧度,砰的一声,她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
从小到大,她的生活充满了疼痛,不知道该怪在自己性格缺陷上或是命中注定充满衰运
的疼痛。厄运的来临没有预兆,而疼痛的侵扰没有尽头,总是过敏的她只能躲在自己的城
墙之中,独自承受。
她的家境一直不算太好,妈妈总是辛苦的到处打扫帮佣,看着那些有钱人家贵太太的脸
色吃饭,久了心里总是不平衡,说话刻薄,老是在抱怨(当然,她也的的确确有资格抱怨)
-张太太平常打扮的那麽漂亮,结果连内裤都要送洗,家里弄得脏兮兮,费太太看起来人
很好,其实抠门又苛刻,对下人一点都不客气,念佛当志工不知道是在做真的还是假的。
还有那个陈太太啊,人家女儿多懂事,听话又会念书,资优班呐,陈太太每天去瞎拚打
麻将,女儿还不是长得好好的,哪像我?每天辛苦工作就为了那一两万块,回来累得半死
,都有网球肘腕隧道了,吭?还要听你们老师打电话来跟我说你班排名退步几名?不好好读
书,以後要干嘛?,钱很难赚知道吗?不想读书就来做工好了啦…
干嘛?讲你不开心吗?摆这个臭脸干嘛?我有说错吗?
一开始或许并不是故意露出那样不悦而阴沉充满敌意的表情的,只是为了忍住即将溃堤
的眼泪以及更多更多难以言明却总在脑海里过於喧嚣的负面情绪。
久而久之,她习惯那样的表情,拱起肩膀,咬着下唇,死瞪着地面或是哪个不识相的同
学,挑衅似的,成功将那些过於尖锐伤人的言语转为没有理智与目的的怒气。
反正,她本来就不讨人喜欢。没有人喜欢她,她早就知道了。
而每每是到了要缴学费的时候,妈妈戴起老花眼镜,眯起眼看着她和哥哥的注册单,从
床板下摸出一个泛黄的信封,再掏出钱包,像是仪式般,算好哥哥的那张的数字,将钞票
压在下头,然後转过头来看着她的,噘起嘴,叹口气,把所剩不多的钞票一张一张缓慢数
着,很不舍的样子。
而她总是被迫那样在旁全程观看这仪式,木然的瞪着那一张张磨损充满摺痕的钞票。
很快她就懂得,自己在妈妈心目中是多余的那个小孩。不像哥哥,她不会念书,阴沉,
不贴心,嘴不甜,往往在母亲发怒时只能带着她微弱的防备,和覆盖在渺小自尊上的敌意
,用那几乎已经成为面具的讨厌表情沉默瞪着地板。
然後或许,以後嫁出去就算别人的,不会赚钱回来孝顺她。
哥哥或许是母亲艰苦命运中唯一的慰藉,上天给的礼物,但她却是,母亲和那个在怀孕
的时候就一去不回头的「死鬼」不小心生出来的错误。
於是她开始打篮球。
国二体育课的时候,她被眼睛发亮的体育老师拉进球队,从此一试不回头。长的高的女
生本来就很有优势,而她的身体素质更是意外的好,简直像是突然找到那扇老天帮她开的
窗。
她在国中的篮球队里如鱼得水,更重要的是,她靠着体保的身分,有高中读,有学费减
免,还有营养金可以拿。
反正她又不喜欢读书,每天困在那间教室里,背负着来自家庭的沉重压力与罪恶感,欲
振乏力的在那些数字与排名中苦苦挣扎,无法脱身。何况,假日跟着球队练球,她就不用
被迫跟着妈妈去打扫了。
那些帮佣的家庭,有的还是她同学的家。有的时候对方妈妈看到自己,仔细保养,上妆
合宜的脸露出不知道是什麽意味的微笑,说声你女儿真懂事,踩着高跟鞋转身又去过她高
尚的生活,留下陪着笑脸的妈妈和满心裂痕的自己继续倒垃圾擦玻璃喂狗。
谁想懂事?起码不是在还没天真任性过前就学会懂事。
在那样的场景之中她总感到自己低人一等,却没人能够站在她旁边,同理她的哀伤和自
卑,往往是,到了下个周末,她还是得认命地坐在妈妈的破烂机车上,被载往另一座富丽
堂皇,将她打入更深的绝望。
不想读书,也不想帮人家打扫,在这两难之中,篮球为青春期中急速抽高,却还自卑忧
郁,没学会怎麽当个大人的她滚开一条崭新闪亮的道路,她穿着破烂的运动鞋踏了上去,
头也不回地往前狂奔。
整个篮球队里,她总是练球练得最勤,菜单最重,手掌的茧最厚,球鞋破得最快,最认
真,最晚回家的那一个,女孩子,打球的少,一心一意打球的更少,很快她就开始被教练
注意到。
可惜她毕竟没有进到所谓的篮球名校,虽然有天分,身材好,也不缺努力和拚战精神,
但没办法参加高中篮球联赛,也就没什麽机会直接在高中毕业之後加入职业队。
但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联考时填的志愿都只选校不选系,可以进入篮球强校,加入校
队,读什麽都没关系。
她就只有这样一个机会了。她知道,她就只会这个,如果哪天真的可以证明自己,那一
定是篮球。
即使後来哥哥开始工作,整个家庭的经济和气氛终於开始看到一丝和乐的曙光,她也没
有丝毫松懈。
因为她知道,在自己终於可以真的为了自己活之後,这才是她宿命般唯一的,确定的道
路。
只有在这条路上,她才能够不再坠落进後头那噩梦般的泥淖之中。
她慢慢变得有自信,也更坚强,更懂得拥抱自己和这个世界。
她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也渐渐懂得在场上大喊着战术,在场下心平气和地说出自己的
想法。
练球很苦,受伤很痛,可是在这过程中,她感觉到自己独一无二且深刻的存在,她喜欢
她的队友,他们和自己有同样的兴趣,良好的默契,也很温暖,不会有人为了她的家境而
对她另眼相待,当然也不会有人对她投以讪笑的目光即使她买不起好一点的球鞋。
因为在球场上,她很强。而且只要站在那里,她就会持续变强,不断发光,吸住欣羡与
追随的眼光。
直到某个练球过後,被大雨笼罩的夜晚里,那场车祸。
厄运的来临没有预兆,而疼痛的侵扰没有尽头。
开始和结束或许都只是一瞬间。
那砰的一声巨响,她始终搞不清楚是被车撞上的瞬间,或是狠狠摔到地上时制造出来的
。
在後来的幻想或是噩梦之中,那声巨响总是像是交响乐般跌宕,夹杂着肋骨断裂,刺进
肺叶,股骨碎裂开来,穿出皮肤,以及种种磨擦碰撞的音效,尽管在回忆中,那事发当下
就只是简单的一声砰罢了。
即使锻链得再怎麽强健,人的躯体竟然还是那麽脆弱,脆弱的无法驾驭心灵,无法支撑
信念,脆弱的无法抵挡轻轻的一击,脆弱的无法完全癒合而留下疤痕。
连续剧一样的剧情,却是那麽轻易就能发生。最天真美好,新鲜幼小的信赖,稍微一个
口角就能钻破。最崇高的梦想,却是那麽轻易就坠落跌个粉碎。
她也跟着坠落跌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