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工组的凌佑颖学姊,她是阿皓学长的绯闻女友哦!」
不知道为什麽迎新晚会上介绍到自己时,就是必须要加上这麽一个注解。
「哦,我声明。」凌佑颖从容地接过麦克风,对着大一的新生们微微笑,「都是我一厢情愿而已啦!所以各位学妹们,你们还有机会的。」
语带玩笑以及夸张的暧昧,这一个肯定听起来就是否定意味。
除了阿皓那张脸尴尬铁青的脸僵硬地像刚施打完肉毒杆菌,全场都哄堂大笑起来。
「佑颖…」
在凌佑颖下台後,阿皓谨慎地靠近,欲言又止的叫唤。
凌佑颖摇头。
「不要饥不择食,我相信你能选得更好。」凌佑颖拍了拍阿皓的肩膀,用一种戏剧性的信赖神情说着,直接与他错身而过。
听说前一个他视为真命天女的女孩最後跟另一个女生在一起了,对阿皓而言,好像每一个他怀抱着希望接近的人,最终都会逃得远远的。凌佑颖不想看男孩那敦厚的失望神情,於是迈步直接远离晚会会场,抬头仰望乌黑的夜空。布满云层的上头黑地无尽,几乎像会吞噬那般侵略性的深邃。
她突然发现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不会表情,甚至搞不清楚脱去了玩笑似的言语後,到底本来说话的语调是哪一种。
原来在夜色中她不只看不清周遭,连自己都摸也摸不着。
黑暗中她倒带了一段回忆。
那是个好奢华、好肆无忌惮的年纪。
虽然说以凌佑颖这个年不过二十的女孩讲这话或许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不过她并不觉得这有夸张或是装老成的嫌疑,毕竟在往後的日子里头,是绝不可能有同样的这份纯真与张狂——那年她们才小学三年级而已。
「我不要酸黄瓜。」凌佑颖稚气的语调说着,在那个年纪她的平淡有种强装早熟的味道。
「但我想要酸黄瓜。」邓唯不带有胁迫,好像要提议但是口气有点倔强。
她俩僵持了一阵子,直到那店员不耐烦的语气说:「可以只加一半。」瞪着两个女孩合买的六寸潜艇堡看。
「她脾气有点不好。」凌佑颖端着盘子离开柜台时下结论,看到邓唯露出一种夸张的厌恶神情。
「还好饮料可以无限续杯,不然这地方真是烂透了。」
小学生对於划算的认知。
「欸,我昨天在youtube上看到吹泡泡的影片…」邓唯说着那些新奇的事物时,眼睛会闪闪发亮,「我不相信可以吹得那麽大,比人头还大欸!」
「肥皂水里有加东西。」凌佑颖用她自个儿笃定的语气说,即使不正确仍然说得像真的一样,「胶水什麽的吧…让泡泡不容易破掉的东西。」
「可是如果只是普通的肥皂水的话…」
半个小时後,两人狼吞虎咽完那小小的潜艇堡,窝在Subway厕所的转角处,用掉半瓶多的洗手乳,吹了一个下午的泡泡。
那个年纪的孩子学习力最惊人,尤其是凌佑颖跟邓唯,她们是那种生来戏精的人,靠着模仿就能够精熟许多事物。
又或是那些功课不特别好的孩子总会有专长,相较起香皂,洗手乳并不好用,不过到头来她们还是成功地吹出四、五颗拳头大的泡泡,还找到独有的吹泡泡手势跟诀窍。
「我的一口气不够长…」
「你看我们能不能合作弄出一颗大的啊…?」
店员出现在厕所门口的那一刻两人很快地打开水龙头,冲掉手上的泡沫。
「你们在干嘛?把地板都弄脏了!」
「我们在洗手!」异口同声。
两人匆匆跑出店外,那店员的大便脸她们瞄也没有瞄一眼。
「脾气真的超差!」凌佑颖边跑边笑着说。
「真的啦!」
邓唯的笑声很清脆,声音不高不低的,有时候分不出男女。
她一向跑在前头。
肌力差、跑得慢的凌佑颖太习惯看邓唯的背影,看她瘦长的腿步伐跨得大大的,长发飘扬在身後。
她好喜欢跑在她後头,或许是因为有种感觉,知道邓唯一定在下一个转角会停下脚步,转头灿烂的看自己。
肆无忌惮地活过每一天,几乎,她们几乎从来没有忧虑过其他的事物。
那真的是好猖狂好开心的年纪。
「佑颖!」
阿皓叫着,人跟到了外头来。
「要认直属了吗?」
「没有,还有最後一个表演。」
对全然抽离的凌佑颖而言,直属学弟妹那是唯一与自己相关的事物。既然没有活动,那麽男孩一定是特地出来找自己的了。
「阿皓,你知不知道有种东西叫做『对等』。」
「嗄?」
凌佑颖背对着男孩,感觉着那纯真的回忆在此刻自己身上的痕迹有点太违和的美好,那美,美地好沉重——一个一去不返的故事。跟邓唯的回忆让她突然意识到好多事情。
「当你跟一个人在一段关系里头时,会希望『对等』。」
「什麽意思?为什麽要讲这个…?」
「譬如当你打电话给对方时,会同样想听到她说:『我也想你』、譬如你兴高采烈的诉说一整天的心情,会同样希望对方也想要与你分享她一天的情绪、假使你可以耍赖许多事物,那麽对方也有相同的权利。」
凌佑颖说着,知道阿皓在这番有些严肃的解释里头感到不太自在,「在一段关系里头没有高低,即使年龄、即使身份地位有所差距,在爱情面前都是平等的。」
「爱情是自然而然的啊!这样讲好像有很多利害关系…不对吧…?」男孩质疑地问着。
「不,这一点都没有错误。」
就好比,你现在对我有所情愫,我却对你毫无感觉,这就是最糟糕的不对等。
凌佑颖一直都知道有两个邓唯,一个从小学跳舞的邓唯,没办法认同那些在跳舞班咯咯发笑的女孩们的那个她,选择保持沉默,让自己显得文静而寡言、木讷而老实。另一个邓唯在自己眼前很真实,她大笑大闹、她富有创意,并且总能在一些时刻提出绝妙的想法,而对自己夸张疯狂的意见也总是照单全收。
凌佑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上了国中之後,弄懂了「一群人」跟「一个人」的差异,从此她的笑容渐渐的收敛,那些放荡飞驰的天真思绪也开始现实,在凌佑颖意识到的时候才清晰起来,原来自己也带着邓唯那张面具,在渐渐孤单的时刻…
「我妈说,我今年就要去美国,去那里读书。」邓唯这麽说,脸上的神情既平静又肃穆。
「这…这样啊…」
在邓唯面前的哀伤是不需要造作或夸张的,凌佑颖平淡的神情,她知道对方看得懂这表情里头有深沉。
「我…」凌佑颖安静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我会去找你!我暑假就去美国找你!」
「好!」
或许因为还不完全地脱离稚气,所以她可以下这种狂妄的承诺。实际上去美国,对凌佑颖而言从来都是遥远的思绪,不是说出来就可以做得到的,她一个孩子要怎麽做这种担保…?
已经脱离了那个年纪。
即使她们不会在雨後踩进水坑把裤管鞋袜弄得像雨天那样湿,不再比赛把水花踢得越高越好,到训导主任出现才善罢甘休;即使已经渐渐理解旁人看她俩的眼光,收敛了街道上她们大声而夸张的对角戏,那不切实际的对白早就趋近落幕…
即使一切都在後头了,凌佑颖仍然有种少了一块肉的感觉。
她内在的疯狂会有另一个人更懂得、更理解吗?
「阿皓,如果你在我眼前会真心的笑,但我在你面前从来都不做我真正的表情,你不觉得不公平吗?」
男孩陷入了沉默。
凌佑颖摇头,适应了黑暗的目光逐渐能辨识周遭的事物。
她知道自己只在一个人眼前最真实,即使她们在人群里都戴着面具,但看着邓唯,她看得到那个聒噪而创造力的女孩,而在邓唯眼里也可以看到反射出的身影,那个最原始、最真切的自己。
邓唯的离开,好像云朵拖曳过蓝天的形状,好像一些具体的、可以看得见的事物,却也同时抽象而遥远的不可及。
原来快乐跟洗手乳吹出的泡泡很像,它们不像期望一样向上飘浮,只会在向着地面沈淀後消逝无踪。
「即使我不想长大,还是必须如此…」
或许是一段来自社群网路的文字、或许是她曾经说过的言语,总之凌佑颖深刻的记忆着,邓唯说过的话语。
「...就好比我讨厌距离,只是我们不可能永远都一起。」
电子邮件里头的邓唯也带着面具,隐隐的凌佑颖觉得或许她是忧郁、是不快乐的,但有些时刻她发现自己再没资格去笃定海洋那头的人究竟是什麽模样。一直到分离一个多月後,她看见邓唯twitter的动态上用了sublimate这种陌生而艰涩的单字後,她真正感觉到失落,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
就如以往,邓唯跑在前面了,跑得好远好远。
「你们俩真会把握时间,还幽会咧!」Elaine对着他们喊,即使这麽说着,语调是纯粹的玩笑话。
「当然!」凌佑颖呵呵笑着,「人生苦短啊!」
有些时候承认就是否认,以她们的智商,应该要理解这种坦然夸张得太不真实。
「好哦!不打扰你游戏人间,哈!」
Elaine想了想又说着,「阿皓啊,女生说『不要』就是『不要』了,没有欲拒还迎这件事情啦!」语调里有些什麽不明说,她很快地提醒他们认直属的时间要到了,讲完便转身回到晚会。
「佑颖,她为什麽要这麽说?」阿皓困惑地问凌佑颖。
「她的意思是…」
凌佑颖想了想摇头,Elaine看得这麽清明,是因为她自己在情感里跌跌撞撞的缘故吗?同样经历着挫折,阿皓为什麽就不能理解?
凌佑颖想着迈步要回到晚会,转身前她面对男孩。
「不是你爱上的每个女孩都一定要离开。」
她说,「…但今天留在你身边的绝不是我。」
在邓唯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开始,这世界上再没有人看得见她面具下的脸孔了。连她自己都没办法,这样迷茫地无力的…
「今天进行我们的最後一个活动啦!」晚会主持人夸张地叫着,「是不是在座学弟妹都很想知道你们直属学长姊的庐山真面目呢?」
「快点啦!」不知道谁起哄着拆台。
「好啦!」主持人说着,「座号一号的学妹上台来自我介绍一下,幸运的你的直属是学长哦…」
这节目漫长的让人昏昏欲睡,凌佑颖在到达自己座号之前,及时让自己回过神,脸上堆满笑容地望向台上。
只是台上那个人影吓了她好大一跳,居然是那熟悉的面孔,活在她的回忆与想念里,从来没有褪色过。
「这一个学妹实际上跟我们同年,不过最近刚从美国回来啦!她是…」
「邓唯…?」
凌佑颖失声叫唤。
「我一直等你,可是你一直都没有来美国。」
她笑着,她肤色晒地健康、语调里头夹杂了英文单字与腔调、并且穿着打扮随着时间蜕变了,但邓唯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模样居然可以这样让人感触地想哭。
她没变啊…
在那笑容前面,凌佑颖知道自己也能由衷笑着。
主持人喋喋不休的又讲了什麽,只是凌佑颖忘记她打哈哈的那几句话了。
「所以你是我学姊哦?」邓唯问,一边眉毛奇怪的上扬,好像她们从前默契的对彼此露出的表情。
凌佑颖哈哈大笑起来,在回答以前,邓唯也笑了。
搞不懂原因也没关系,凌佑颖早就忘了这种感觉,当纯粹快乐的时刻,就是笑着。
邓唯一直跑在前头。
在这一个转角,原来她一样灿烂笑着,等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