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痴 — Lepido(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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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路安琪来到特兰西花园时就跟所有客人一样熟门熟路,可胡月儿却从未看过她。

来到吧台,她温柔唤了卢,便横身给了卢一个bisous。

「胡月,给你认识下路安琪。」

黄色强吸水力不织布,流畅地旋入桌上杯子,再轻盈旋出。一个又一个,俐落如蝶穿花,胡月儿每每都觉得能连清洁整理都如此优雅的酒保唯卢莫属。

「路安琪,叫我路就好。」

「胡月儿。」

面对路安琪泰然自若伸手,胡月儿短暂迟疑,但他知道卢介绍的人都是值得交往的。

「怎麽称呼我都行……卢跟路这会弄混吧?」

「Well,当你喊的是谁我们自然分得清楚。叫我路吧,我坚持。」

说话中,卢推上两杯特调Kir,这是特兰西花园不贩售的酒类,来酒吧四五年,包含这次胡月儿只喝过三回,喝得出气泡白酒的清爽,但浅米色泽究竟是以什麽调配,不得而知。

Kir是上好开胃酒,这杯特调在酒吧里总是用高脚郁金香杯盛载,卢永远让它恰好维持在三分之一那条隐形界线底下零点几公分,确切而言胡月儿不清楚,但卢就是让他如此认为。

似乎应该要觉得小气,可竟是显得特调「特」之所在。因为与众不同,所以跳脱出品酒框架,人人议论却不被瞩目、人人好奇却不无疑虑。太多挂着「招牌」、「独家」、「特调」,都只是将故有商品在菜单上写下标签,仅仅重新包装或压低价钱而已。邀请你选择它,於是那些更珍贵的商品就不至於贡献给凡夫俗子。

「『我有一个朋友……』」路安琪执起高脚杯,缓缓抿了一小口,「你知道,这是告知对方想要讲一个说了某些话或做了某些事并且特别的人的开场白。根据道听涂说──请习惯我喜欢如此表示──我不确定你是一只蛾还是蝴蝶,所以或许你愿意介绍介绍你自己给我?」

胡月儿一愣一愣,对於新朋友的说话方式不太能够理解。他思考着也许路安琪是个长期生活在西方的人,因此词句使用比较特别。

「我跟路介绍你时说我不确定你是蛾还是蝴蝶。」

这样的说法使胡月儿想起稍早那对情侣的对谈,但路安琪和卢似乎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等待着他回应。

「嗯……好吧,我叫胡月儿,二十四岁,牡羊座O型,台北人,现住松山区。企管系毕业,无业,未婚,异性恋……嗯,同性恋?」

胡月儿又迟疑,路安琪笑笑不语,将Kir尽数含入嘴中,而後往他脸靠近,一手轻轻环向他後颈。胡月儿屏息,似乎连路安琪睫毛煽动的风都能感受到,甚至隐约看得见淡雅妆容後的雀斑。

吞咽声一时也听不清楚属於谁,然後他彷佛再次听见笑声,两颊感到蜻蜓点水般温暖──一个bisous。

「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是很可悲的喔。你所说的那些,都是社会所给你的标签,从普罗大众角度中描绘出来的你。Well,这种垂直思维会让你的生活变得规格化,抛开社会认知,试试水平扩展你生命深度吧,oui?」

温柔笑着,路安琪拿出菸朝卢点了几下,卢放下抹布和杯子,无奈神情一闪而过,走过来将菸抽走并给了新的鸡尾酒,上面三分之一是晴天蓝,跟翠湖绿交接处如海天系雨一般。

「你知道店里不可吸菸。」

「你知道我从不吸菸。」

後来卢跟胡月儿说,路安琪只是纯粹喜欢这个动作而已,她说有种将自己在几秒钟之内优雅化的感觉。

对於胡月儿来说,路安琪虽然偶尔会有超出常轨的行为,但确实对优雅二字绝配。

当路安琪听到这说法,依旧维持她的优雅,只表示这是社会标签,她不是蛾不是蝴蝶,所以不适用任何说法。

「Well……」意识到沿用了口头禅,胡月儿尴尬一笑,「我……这二十四年来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麽,用了超过三分之二的时间在读书并且进入了不知为何而读的系,活泼外向并且有个温暖的家──直到他们发现我喜欢穿女装,一切完全逆转,我好想爱着某个人,可是我不知道该爱谁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资格爱谁。我想去上班可是不敢,被议论是迟早的,而且我怕被循规蹈矩的作息压制住……我想改变现在的生活……也许是自由?」

「你感到不自由?」

「不自由,对。现在的无所事事并非自由。嗯,比如说,今天天气很热,我不想上班也不用跟人请假,不用跟别人报备一切、不用向谁交代我、不用像羊群一样盲目追寻典范,就像无拘无束的蝴蝶,这样能理解?」

当胡月儿发现路安琪似乎已经注视自己良久时,他瞬间觉得自己多此一问,路安琪温柔的眼神像是教堂雕像般注视,没有芒刺,没有失礼,更像是早就洞悉。

「很好,那麽你没有理由不自由。」

「可是,这世界上哪个人自由呢?」

「当你说不自由,你知道其实并非说你失去随心所欲的自由,而是想做什麽却得不到认同的自由,於是使你有心理或道德上的压力,感到压迫、不安、抑郁、被剥夺自由。你想飞不是吗?但是如果你认为自己是蚕蛾,那就飞不了了。Well,就算你是一只蝴蝶,太在意别人如何评论你的飞行姿势,也是会坠落的。」

「那你呢?」

「我?」

「对啊,你自由吗?Angel不是应该有翅膀吗?」

路安琪呵呵笑笑,穿起卡其色风衣外套,再次和卢bisous,便转身离开特兰西花园。

「Thatisawrongquestion,youknow?」拉开门的时候,胡月儿感觉路安琪散发着淡淡的光,或许是灯光造成的错觉,「但是,我是『路』呢喔!」

〈LastDance〉在路安琪话说完时刚巧结束前奏,略为放纵的旋律在胡月儿听来就像一个内心苍白的女人推开了酒吧的门。虽说是酒吧,可却不像任何酒吧(当然也不包含特兰西花园),这里的人们几乎衣不蔽体,甚至全裸,或站或坐或躺,交缠一起。其中有些人正襟坐危,却用生涩好奇的目光打量四周,然後会有一个人开始引导他们,随着轻柔又神圣之吻,带领他们慢慢走向颠覆的认知。很快,他们便会和其他人一样,欢愉而不放纵,看似已经跳脱了社会礼俗,但竟谨慎地、若有似无地压抑。他们轻轻呻吟,体会彼此,不需要名字,却能在人海中找到归属;他们柔柔抚摸,感知对方,每一声每一下都是肉体以及心灵层面的享受──庄严到令人感动,泪水悬挂心中,不从眼眶排出,在心底摇晃成一池涟漪,震颤在毛细孔。

而这个内心苍白的女人(之所以说她苍白而非空洞,是因为女人知道心中有什麽,却不知是什麽,空洞则是没有什麽──胡月儿这样定义)仅仅用了十秒不到的时间看清一切,然後感觉到酒吧里充斥的红,逐渐染在心里,将一张无色白纸自边缘以虹吸现象慢慢晕出光彩。歌曲中哼唱开始。带着沉沦与颓废般绝望,如浪潮在慢速拨放,起、伏、起、伏,而红绸纱披在背部腰际,使这女人曼妙身形若现若隐。哼唱像是这女人的呼吸,虽然找到归属,却因为道德而迷惘。

容身之处便是如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在这首歌曲结束後,胡月儿才稍稍明白了路安琪的话。

「所以她是要我抛开法律和道德规范吗?」

「有何不可?」卢说。

05

胡月儿第一次穿女装是在幼稚园。母亲在主卧室化妆,几件衣服经过一番挑选後败战下来,搁置床上。美丽女主人一边用棕色眉笔刷过为打扮而刻意稀疏的眉毛,一边频频瞟着精致小闹钟。

今天晚上公司老板结婚,於是她和丈夫都要出席。老板年纪要六十了,娶了一位二十多岁年轻外国妞,那新娘还是这家美商公司外国老板之女,大老板特地来台,於是婚礼迎合地扮成晚宴。

待深夜夫妻二人回来,走入主卧室却见小小胡月儿把母亲的洋装穿得像是挂块布在身上,撑在化妆桌上拿着口红有模有样,红色高跟鞋努力套住小小脚丫子。

「阿弟,你在做什麽?」

听见说话,胡月儿转过头,向父母一笑。口红大大一圈涂满,咧嘴如小丑。

蛾与蝴蝶,这是路安琪对於人的分类。

「这世界上的人分成蛾与蝴蝶,呵呵。」

混搭了几杯酒,路安琪摇晃着小玻璃杯,将杯中物摇出火红太阳的波动,她略显醉态,轻慢俯身抬脸,漂亮鹅蛋脸依旧着妆淡淡,没有微醺肤色,吐息间却遮掩不掉酒甜气味。她如乘舟轻晃,用一双朦胧眼睛对胡月儿说话。

「当然,有些蛾安分守己,默默当一只蛾,他们被赋予了什麽色彩,他们就承受。Mais有些蛾想要变成蝴蝶,贬低身为蛾的身分与价值,他们努力模仿蝴蝶栖息、把染料抹在身上,他们变成美得像蝴蝶的蛾,可是蛾还是蛾,每到了夜晚,染料就会难看的剥落,丑哩巴几,於是他们羞愧得连自己都不敢看自己,闭眼粉刷,把鳞毛磨成粉,努力让自己像是蝴蝶并相信自己是蝴蝶──最後,没了鳞毛,他们就摔在地上,再也无法飞行。」

两指拎着玻璃杯,一饮而尽,路安琪放下的动作略重,酒杯在花岗岩桌面发出不小声响。路安琪解开卡其色风衣外套的腰带,极其优雅脱下,捏着领口一抖,左手横过衣服腰际一挂,外套便整齐且稳稳挂在旁边高脚椅椅背上。

每当看到这些一气呵成的动作,胡月儿就又一次认定路安琪是蝴蝶(虽然路安琪说不是)。只有蝴蝶,才能够美到一切都是美。

也只有蝴蝶,才有资格跟蛾这样说话。蝴蝶用高贵来凸显蛾的低微,用光彩夺目来贬低蛾的努力,他们嘲笑那些想成为蝴蝶的蛾,也容许这些蛾的行为,因为这样变相显得蝴蝶之高与少。

「Well,这样想是不对的。」

路安琪侧首,眸光扫过胡月儿一瞬间暗沉的眼神。她一边说,一边给自己续上「堕落天使」。那是种没什麽味道却极烈的鸡尾酒,卢说之所以不取太阳之类名称,是因为当天使从神的国度断翼失坠时,天空就是这个颜色;路安琪也说,卢把这酒命名得非常恰当,当天使急速落入人间,火红苍穹中划过的光芒就像把酒倒入杯中时的水柱,在夕阳里绚烂开来。

「确实,有些蝴蝶笑那些想变成蝴蝶的蛾,有些蛾也笑他们不自量力,但你却不知道,有些蝴蝶看起来像蛾──蝴蝶就是蝴蝶,就算从不知道自己是蝴蝶,也无法压抑天性,他们终究会从蛾这个茧里挣脱而出,自内在发现身为蝴蝶的本能。」

再度将酒摇出火红太阳的波动,路安琪停顿,像是享受鸡尾酒流动的色彩。

「你从来都不知道『特兰西花园』的意思吧,胡月。」

留下三分之一杯「堕落天使」给胡月儿,路安琪准备离开。她起身,横过吧台,左手挂着外套,右手揽过卢的颈子给他kissgoodbye。胡月儿惊诧万分看着两人现场演绎unbaiseramoureux,他一直以为卢是同性恋,今日却看到卢泰然自若地回应路安琪。

在两人双唇终於缓缓分开後,路安琪右手慢慢撤离,她柔柔侧过脸,对着胡月儿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一双眼睛包裹在细细眼线里极具妖气,她的指尖轻轻刮过卢的脖子和锁骨,而後转过身,自在经过胡月儿身边。

那一瞬间,胡月儿感觉到有羽毛擦过脸颊。

「我、你从来没说过路是你女朋友……」

回过神,胡月儿充满困惑地望向卢,卢将吧台上的酒瓶摆回身後的透光柜子里,然後对着胡月儿挑眉,满脸理所当然。

「你知道我是gay。」

「我是知道啊,可你们还能法式接吻……」

「呵呵,那不表示她是我女朋友。」

「我不太明白。」

胡月儿轻轻推移着「堕落天使」玻璃杯,光彩在酒瓶透出的绿光里紊乱夺目。他忽然想,如果刚刚路安琪留下了一根羽毛,会是黑色还是白?

「以後你会懂的,等你知道自己是谁。」

後来胡月儿回想起,总认为〈BehindTheClouds〉就是路安琪的主题曲。天使坠落之曲。

开头的庄严肃穆隐带沉重,是上帝宣判了路西法之过,收回他一切荣耀并逐出天堂。祂手捧心口,向下坠落了九个晨昏,穿越云层,感受如丝细腻的呼吸,微冷如雾,沁入鼻腔,流入心肺,在路西法体内散开一点一点的冰凉,祂并不觉得自己何错之有,只感到一股悲伤,随着每次吐息染开漫天橙光,媚然似火。坠如风,呼啸刮面,宛若一只彩羽丽鸟急速俯冲,羽毛脱落,飘散空中,在赤色夕阳里艳丽,反转雪白、映射光辉。

极致之美,便是悲痛。祂的无奈、祂的不甘心,在看见此番景致之际化做泪滴,散出晶莹。而後祂再也不愿看这倾颓景况,闭眼承受失坠,坠了九个晨昏,在接近地平线时一个闪烁,如金星光华乍现後殒殁。

胡月儿记得,路安琪躺在臂弯里,那如丝绸的发,轻轻摩娑肌肤。他是那时候跟路安琪说出这样的想法。

路安琪微微笑笑,温柔於胡月儿脸庞一吻,而後起身更衣。在她背向胡月儿的时候,彷佛有羽毛搔过胡月儿。

天使嘛。胡月儿再不觉得奇怪,安琪当然会有羽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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