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痴 — Martyrs(下)

正文 痴 — Martyrs(下)

03

圣诞节的飘雪透过病房内触手难及的窗子若有似无地落下,若有似无的落在了露娜希的手臂上。

冰凉的触感彷佛尖针刺到肌肤,露娜希轻轻一颤,睁开了眼。

天花板是纯白的,过度的白显得刺眼,於是她缓慢地眨了几下,去适应光线。

环顾四周,除了无色彩外实在找不到多余的点缀,就连接近天花板的娜不过两掌大的窗子,透过铁栏杆看出去也是眩白。

「嗨。」

一张椅子摆在床旁,细细的双腿九十度角张开,膝盖後方正好抵在椅角,叠扣的双手压在椅面,指尖略略超过边缘。视线上移,金色头发不规则地卷翘着垂在前倾的胸前,那女子笑笑着指了指床铺。

「凯恩刚刚来过了,你在睡觉,就把他放在床边陪你。」

露娜希这才注意到,一小瓶砂土因为太靠近自己而被遗忘在焦距之外。

略一伸展拾起瓶子,却传来清脆金属声,回荡在小小空间。此时露娜希才想起,这里是一座坟墓,她被锁在其中一个棺木里,那陌生女子一身白色套装如同飘雪耀眼得太过突兀,致使她一时忘记自己在哪。

「安格斯……」

没有忽略女子使用男性第三人称来称呼瓶子,露娜希将瓶子按在心口缓缓坐了起来,那是她向凯恩请求而来的,安格斯的坟土。

被终身监禁在精神病院里,但是若表现良好,仍会给予适当的「特权」以资鼓励,就像驯服野生动物,威逼利诱,等到开始有了家宠的雏型,做对了事情,一个响指、一块饼乾,做错了事情,毒打一阵、饿上一餐。

等到新进病患的特权和其他人平等,就享有待在休息室与病患们交流或是在精神病院里工作的待遇,就像其他人一样。

露娜希吃了几次苦头後开始明白这个道理,十五岁的她再度成为海尔家沉默寡言的小女孩,只是她不再害怕了,只要乖乖的、安静地缅怀安格斯,没有人会来欺负她。

凯恩第二次来访时露娜希已经在此待满一年,今天应该进入高中就读的她仍旧被链在床柱,但她不像初次见面般警惕地蜷缩床边。长期缺乏阳光、运动以及良好照护的她声音依然有气无力,但在这样安静场所中还是可以听得清晰。

露娜希坐在病床上,按照惯例接受助理的精神稳定度测试,即使三人都清楚着露娜希保有逻辑意识和清神清晰。

前一次会谈中凯恩已经知道,露娜希案子中被判定为变态而只能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是一个天大谬误,其实露娜希是可以被治癒、有机会回归社会的病态者,她只是认知偏差造就了错爱,然而律法却终究是律法。

奸屍行为在所有人心中成为事实,没有冤屈。

凯恩听着露娜希的声音,忽然忆起了一个兴趣特殊的旧识,於是请助理停止录音。

『抱歉,接下来的问题出於个人好奇,你可以选择不回答。我想知道,面对屍体,你不会觉得恶心害怕吗?』

露娜希听了之後一愣,没有笑容亦不带愠怒,只是理所当然地说着:『如果是你深爱之人,会因为她变成屍体而讨厌她吗?』

『这倒是不会。无论她是生是死、是善是恶,她就是她。我若爱她,不会在乎她成为什麽样子……但是,和屍体发生性关系,不会觉得──别介意──不会觉得肮脏吗?以安格斯下葬地方的温度来看,大约四十八小时就会开始腐化并出现蛆了。』

『我有用酒精替他净身。化学课的老师也有说过哪些东西可以做为防腐剂……』

露娜希顿了顿,声音放得轻了许多,有些腼腆地补充说自己有去买了保险套。她毕竟只是个孩子。凯恩犹豫了一下,问了在发生性行为的时候有没有任何感觉。露娜希的眉头登时皱起,戒备的眼神再度隐约可见,声线也变得冷漠许多。

『你是指「奸淫屍体」是否感到愉悦吗?』

好不容易在对话上有了进展,眼看又要恢复到刚见面的状态,凯恩连声抱歉摆手称不。

『我不是法官,不需要审判你,是不是变态我心里有数。你我也都明白终身监禁早成定局,我没办法帮你。只有你想改变自己或是了解自己,我的话才做数。这些问题都不会列入档案,只是单纯想知道而已──你就当我是对这些问题感兴趣的异类就好。』

凯恩缓解气氛的笑声中,露娜希眉头又皱了一下,但这次是因为思考如何回答。

『安格斯是我的第一次……一开始很痛。』露娜希再次停顿,斟酌着措辞,『比我以为的痛。但是想到我是真心爱着他,我想把第一次献给他,就不理会那麽多了。我没有跟别人有过关系,不知道差别在哪。可是我觉得很满足,因为是安格斯。』露娜希微微一笑,属於少女的羞涩微微显露,『嗯……身体上的感觉,真的说不出来,只能说流血後下体流了很多水,所以我知道身体是兴奋而满足的。』

『但是他年纪那麽小,那个应该也很小吧?』

不小心脱口而出盘旋心中已久的问题,始终避开视线交流的露娜希抬起了头显得有些惊讶。

『你很好笑,不过你不知道他的那个并不小。本来我还很担心会折断他那边,所以总是小心翼翼的。』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凯恩点点头,将文件在腿上敲了几下排列整齐後起身,『谢谢你的回答,若有机会我应该还会再来。』

『你是一个怪人。』

凯恩又露出笑容,耸了耸肩,『我或许是,相较於将你关在此地的人,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无法接受他人与众不同,人们恐惧变异。即便是被称为天才的人,也会遭受到异样的眼光,而另一些人就会如同你一样被称为变态。但你别气馁,你和你的邻居不同。』凯恩点了点墙壁,『我知道你还是正常的,只是另类的爱情不被认可罢了。换做我来看,你并不是奸屍,而是两厢情愿。』

谈话结束,凯恩按了门边按钮,在等候人员开门时,露娜希提出了请求。

『如果可以……下次来的时候,能替我带一瓶安格斯的坟土吗?』

『当然。』

当然可以。听着露娜希的道谢,凯恩无须多问原因便了然於心。

大约过了三分钟,医护人员才过来开门,跨出去时凯恩忍不住笑了:假使这里关着危险人物,那麽这三分钟将很可能是他和助理人生最漫长也是最後的时光。

「你是……麦摩里医生的朋友吗?」

「我是麦摩里医生的朋友吗?」女子露出大大的笑容,表情显得有些神秘,「我是你的朋友,露娜希。我叫露西。」

「我没有朋友。」

露娜希将双腿收回床上,快速地打量一回露西。和精神病院格格不入的神清气爽与灿烂笑容,纯白的套装和纤细的身材像是时尚杂志里的人物。

「你不是医生。」

「我不是医生。」

露西再次以露娜希的话作为回答,并且强调所有人都有朋友。

「你……是邻居吗?」

想起凯恩提起自己不是变态,但隔壁的人是,露娜希有点担忧眼前的人是从隔壁偷偷溜入的。然而露西一愣,笑出了声音,笑得身子弯了下去,但她很快地深吸了口气,将笑容抿在唇上坐好,换了个翘脚的姿势,随意地将散乱眼前的金色发丝向後顺去。

「凯恩大概想让你能清楚分辨自己与其他人的差异,结果反倒是使你误会了。你的隔壁邻居是精神病患,这世界上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精神病,差别是有没有医生给他们开立证明而已。有些人渴望被证明,这样自己就有发疯、无理取闹的理由;有些人害怕被证明,怕自己的异於常人而被孤立。也有一些人两者兼具,但无论是哪种人,这世上没有所谓的正常人。」

人类很微妙。露西顿了一下,确定露娜希正在听她说话。她耸了耸肩说着何谓正常,就是因为没有正常,所以才会自动组织起相似的人类,取其多数或取其权势来定义正常,於是他们有了容身之处,屏除在外的,则是异类。异类被告知自己是异类,才会找不到容身之处。

这就是「定义」的荒谬点。「定义」只属於「下定义」的那个层级,而非「被定义」的那一群人。

这世界上人人都有病,只是有没有病这回事,如今得由医生说了算。所谓的没病,只是不需要看医生、不需要吃药罢了。

「可是他们都这样说我……说久了,我似乎开始觉得我就是疯子、就是变态。」

露娜希垂下脸来,当初会认罪,是乔凡尼和她数次讨论後的结果。他们都明白世人无法接受这样的畸恋,倘若这世界在未来出现了微乎其微变化,承认了这样的恋情,但露娜希即便离开了精神病院,也仍会有异议。人类不会全盘接受某一件事情,这是人身为人的智慧,亦是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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