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樱草的抽噎声细微地让人心疼，忽然—
「叮咚!」
我转头，瞠视身旁的年轻少女，她瞥了我一眼，赶忙阖上手机。眼见我仍余怒未消，她笑嘻嘻吐舌，伸手挽着我的手，甜腻腻说道:「对不起啦，别生气。」
我皱紧眉头，非常不自在。现在孩子真是奇怪，老是盯着一个发光的小盒子，还乱抱陌生人。
我推开少女，挪动身体，冷着脸，说道:「收起你的手机。」
少女垂下肩膀，撇过头，眼角似乎闪过一丝泪痕。她双手环胸，压抑着，发出低微的哭泣声，与樱草的啜泣声相呼应。
我抿了抿唇，有点不知所措。
樱草的啜泣逐渐调大，缓缓淹没少女的低声呜咽，後来樱草的哭声开始失控，简直就是猪临时前的叫声。
「拜托，是在杀猪吗?」我摀住耳朵，白眼翻了不知道几圈。
少女停止哭泣，她笑了，露出兔宝宝门牙。她想开口跟我说话，但此时啪地一声，舞台再度开始。
聚光灯亮起，照亮舞台左半边－－红砖大门与墙壁立矗在左後方，门上贴着一张泛黄的单子，上面写着『国语常用』大大四个字。门前有一把藤制摇椅横躺在地上，樱草与一名灰发男人分别站在藤椅两旁，他们两人怒目相瞪，气氛一触即发。
灰发男人鼻子不断喷气，吹动脸上乱糟糟的胡须。他举高手臂，大力挥动拳头，不慎将破旧的黑西装再次弄破。
男人咆啸:「木知本樱草，你再给我说一次!」
樱草吸着哭红的鼻子，她仍穿着同一件浴衣，但缝补痕迹遍布衣裳。尽管她美貌依旧，她的脸蛋却刻画着风霜辛劳，手指也粗糙不堪，不再是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她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水，仰高头，直勾勾瞪着男人，说道:「欧豆桑，我不会嫁的，不要逼我!」
青筋浮现在父亲的额头，他大吼道:「林春梅!」
话音刚落，父亲与樱草皆愣在原地，父亲紧张张望四周，嘴里叨念:「还好警察大人还没巡逻到这里，不然.......」父亲望向门上的破单子，说道:「“国语日常”被撕走就算了，弄不好整个古厝都会被抢走。」(注1)
日治时期，正值皇民化高峰期间，我们忘记老祖宗的教诲，改信日本教条，只图安宁。真是可悲。我皱紧眉头，摀着阵阵刺痛的头。
身旁的少女眼珠子转啊转的，偷偷看上下观察我。
看戏，看舞台!别看我!我差一点失控对她大吼，但後来我没有，我默默看向舞台，懒得理这名奇怪的孩子。
「欧豆桑，别逼我。」樱草跳起身，眼神已丧失理智。
「难道，你还惦记着那该死的穷小子?」父亲扣住樱草的手腕，在她白皙的手上留下红印。「一年前，军方已经宣告那小子生死未卜，你还奢望他活跳跳回来娶你吗?少做白日梦了!」
樱草抽回手腕，狠狠推开父亲，她吼道:「他没死!他答应我会回来的!」
「啪!」
父亲的右手微微刺痛着，而樱草抚着腊黄的脸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尽管父亲脾气暴躁，总喜欢威吓人，但父亲从未打过身为独生女的樱草，一次也没有。
「樱草，清醒点。」父亲面露愧疚，他垂下头，目光向下，看着地板。「媒人介绍的男生身体有残疾，不需当兵，家中也富有。嫁给他，你就不必再替人洗衣服，筹措欧卡桑的医药费。」
「欧豆桑，求求你，别逼我.......」樱草别开头，不断往後倒退，直到退至灯光的临界点，才停下脚步。
「你－－不想救吗欧卡桑吗?」
泪珠滑落樱草的双颊，无声滴落地面。
「拜托你，樱草，救救欧卡桑。」父亲半曲着膝盖，几乎跪在地上。
樱草吓得惊呼，赶忙跑向前扶起父亲。
父亲伏在她的肩头，强忍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他语气哽咽，说道:「樱草，是欧豆桑对不起你，但只要有这笔聘金，欧卡桑的手术费就有着落。」
樱草远眺舞台右半边，那里没有任何光线，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
「樱草，欧豆桑求求你。」
她低下头，看着父亲微微发抖，她从没发现原来父亲这麽矮小，在她心中，父亲原本是像大树一样高大的人。但，或许是战争，或许是家产被日本政府强徵，他这棵巨树，瞬间倒塌，而母亲也在一夕之间病倒。
然後，樱草弯下身，紧紧抱住父亲娇小的身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