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心的话止於此，戴志也没打算问下去。陈心是他的补习教师，戴志无资格查他家宅，反过来，假如陈心问他的家事，戴志也会胡混过去就算，不会透露半分。他们只是一种利益关系，知道对方太多的事，有太深感情，行起事来反倒不方便。
十二月的假期对於会考生而言，算是一个关键的时刻。他们一般四月中开考，这也是说他们只剩下约莫半年的时间。戴志一向不着紧成绩，也不知现在发什麽疯，突然想上中六，几乎整个圣诞假都在独秀居度过。由於此时陈心刚完结了第一个学期，从宿舍回家住，就要戴志天天上去补习。戴志叫苦连天，说:「心哥，不是我懒，只是……我哪来这麽多钱!你想，一个圣诞假，连元旦，差不多放十天假，每天都上来补习，就意味着我一个假期便花上近二千元，我家里拿不出这麽多钱……」
「那好。」陈心垂眸，又抬起眼盯着戴志:「你每天拿点东西请我吃，就权当是补习费。我现在算是卖你一个人情吧。」
戴志惊呆了私下问陈秋，陈秋笑得幸灾乐祸，重重拍了拍戴志的背，说:「你该感觉到我哥的魄力了吧?他啊，可不简单。我看他现在是完全着迷於这个游戏之中，他对待你的这套，我也不陌生……简直就好似我那死鬼老母当年对我跟老哥的那套。我妈是去年过世的，她死了之後，我就将她的事忘记得很快，唯独记得她怎样管教我跟我哥。
「我妈说，做人不一定要读书好，只是，读书是手上的一张刀，总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又说，人不试着读书，是不会知道自己有没有天份。於是她就逼我们读书，那简直是地狱……而且我妈做过小学教师，那手段就愈发狠辣了。陈心是大哥，我妈就说他要担当榜样。两兄弟之中，我妈起初比较疼爱我，因为我不论是眉目、轮廓或是气质，都长得极像那个仆街(注一)，」陈秋以「仆街」代指自己的父亲:「我哥呢，轮廓似那仆街，但气质就遗传了我妈:有时严谨，有时温柔。我妈也生就一双凤眼，在香港很少见，我哥那双眼睛就是从她那儿借回来的。
「我妈虽然疼我，可她有眼光，老早就看得出陈心的天份比我高。她用有限的资源对陈心实行菁英式的教育……我一直觉得她疼陈心多过疼我，但我没所谓。说白一点，就是日日夜夜都要学习。我哥似乎亦不讨厌那套。他半是相信阿妈是为他好，另一半原因是不敢反抗。大概到了我升上初中啦，我爸在外面有二奶的事曝光了，我妈就性情大变……」陈秋以右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转了几个圈，又耸耸肩:「现在想来，我老母应该是有抑郁症。但我跟我哥一直没逼她看医生。」
「後来呢?」戴志问。
「後来?不就下去奈何桥旁边卖咸鸭蛋——死了。哈哈，人总要一死，我妈算是死得迟了。有时我想，如果她在知道那仆街有二奶之前就死……」陈秋不自在地假笑:「说不定一切事都会比现在好，她也不必难受了许多年。假如人早晚也得死，倒不如死在幸福之中，那麽，她的遗容也许会带笑，而不是……」
戴志识了陈秋一两年，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流露出人性化的一面。陈氏兄弟常常表现得不似一般人，他们冷，喜怒哀乐都是有意识做出来的反应，目的是为了迎合别人或故意要人难受。尤其是陈秋，那任性的坏脾气叫人厌恶，偏生他生就一副出色的样貌，才有数不尽的龙友、女coser追随他。
而陈心更似一个演员，他知道自己在什麽时候担任什麽角色:比如说做补习老师时，他架着眼镜，端正文雅，可是严厉的时候又能勾出人心底的罪疚感;几年前，他独坐在公园喝酒，却是扮演一个带有媚意与邪淫的少年，那双凤眼内流转着狡猾的感情，使戴志至今难忘。
作为一个学生，戴志信任陈心，作为一个人，戴志永远无法相信陈心。陈心从来不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这一点，戴志很早就发现，至今仍深信不疑。或者陈心亦是这样看待戴志，因此，他们无法相知。
平安夜前夕，王秀明(注二)打电话给戴志，邀他明晚出去S市看灯饰。戴志哈哈笑说:「可有女生去?不然光我们三人去，太闷了。」
「你什麽时候也对女人有兴趣了?别『扮野(注三)』啊!」电话中，王秀明朗声大笑，又说:「你只是对二次元跟日本艺能界中的女人有兴趣，至於学校那群女生呢?都被你那些色情份子似的发言给吓怕了，可见你一向无心识女生。李旭(注四)倒不同，他一天到晚就想有个女朋友，平日在学校老是将领袖生的名牌挂在胸口前，见了女生，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眼睛只敢盯着对方的脸，目不斜视，他说这些叫做『君子之礼』，女生会喜欢。结果呢?桃花运都到我这里来，害我推完一个又一个……」
「是是，我知道前後有四五个女生喜欢你，还有更多是躲在暗角偷窥，等待你这君王哪天有兴趣，就去染指，啊不，是一逞兽欲……啊!我想到，应该说是宠幸她们一番。你也是的，再跟李旭黏在一起没好处，早日找个贤内助，最好入得厨房出得厅堂又上得床……」
「去你的，常常说得那麽色欲横流。」王秀明一句堵着戴志的话，又将主题导回正题:「你到底来还是不来?人呢，也不只有我们三个，我足球队那边有几个人没女朋友，又不想一个人在家过节，都有兴趣出去走一走，就是……」王秀明说了几个名字，戴志还算有点印象。
「不了，」戴志说:「我明天又要去补习。我要是不上去，心哥会杀了我的。」他这话可不夸张，几个月下来，陈心对待他的方式可称之为凶狠。若戴志没完成功课，陈心就将戴志留在独秀居，直至戴志做完为止。有次，他就是没有做作文，在陈心家留到夜晚十点，临走前，陈心微笑为他开门，一脸狮子老虎得逞过後的餍足，他真怀疑陈心是个虐待狂，看见别人受苦，他就快乐了。
「这麽变态?平安夜还要补习，你老师没朋友吗?一般人也会外出过圣诞。慢着，心哥?也是叫心?心灵的心?」
「是啊，不只是心灵的心，还是陈心的心。你可记得我们学校曾有一个考过九优、叫做陈心的人?就是他，他还是……」
「是陈秋的哥哥嘛，这个我知道。可是，你到底怎会跟陈秋的哥扯上关系的?」
戴志简略说明事情，王秀明笑说:「那这陈秋也算有情有义，不枉你跟他交朋友。要知道，这怪人在班上的人际差得很，可以跟书kai子林春(注五)拚过了。」
戴志心想，其实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陈秋的朋友。他被陈秋的气质吸引，又发觉陈秋也是块好材料，看不过陈秋混日子。因此，戴志愿意做陈秋身边的跟班、小丑，总期望有一天能够改变陈秋，使他活得更有意义。戴志不太享受自己的人生，只是，有时他觉得生存已是一种幸福，人不应该奢求太多。希望愈大，失望愈大，做人应该守好现时自己拥有的东西。每当他看见他人在浪费人生，心里就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但是，事实证明，要改变一个人，先要改变自己——无论是龙凤或是陈秋，也没有因为戴志而改变。戴志想，或者他自己才是最需要改变的人。要怎样改变，他不知道，只是隐隐意识到，升上中六是一条较平坦的路，到时会有更多时间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不介意现在花尽精力与时间，牺牲一年的自由去换取将来更多的自由。陈心恰好是一个能绑得住他的人——大概这就是运气。
「那我就不打扰你做乖学生了，好好温习吧。李旭一定会失望，他说最近买了几张高清无码的四仔，那女优的名字我都忘了，他只是说:『戴志伟也会喜欢』，就叫我逼你明天一定要来。你要读书，我就没办法，毕竟跟你识了五年，也想继续跟你做同学。」王秀明就此收线。
戴志跟李旭、王秀明中一同班，因为颇合得来，而王秀明虽然是足球队的灵魂人物，但又不时会来田径队这边坐阵，故此三人一直也是朋友。李旭跟王秀明简直是两位一体，见到王秀明，那李旭就一定在附近，反之亦然，大概是因为他们小学时已认识，交情才那样好。
注一:仆街，粗口也，字面上是「跌倒在街上」，原意是咒骂人横死於街头。不过，那原意已被大多人忘记，现在此词用法近於粗鄙地称人为「那家伙」，且由於被广泛应用，那种粗口带来的震撼力量已淡化了许多。
注二:那个……我不肯定是不是每个看这文的也有看过前作《春秋》，所以解释一下。王秀明是戴志的中学同年好友，因患上淋巴癌而於中七休学，後坚持参加高考，获得佳绩，现处於休养状态，打算翌年申请入读大学。
注三:扮野，简单而言是「装蒜」。
注四:李旭，嗯……王秀明的好(基)友。
注五:林春，《春秋》的主角之一，是一名普通的书獃子，故有「书kai子」之绰号，而「kai子」是港式用语，指「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