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登峰造极 — 洪荒旧怨

正文 登峰造极 — 洪荒旧怨

药王爷爷是苗地对神医的称呼,一如汉地称神医为扁鹊。

在古老板还是真的小古的时候,药王爷爷就很老了,老到小古总是担心他一不小心就会死去。他摇摇晃晃地走在雷公山最陡峭的小径上,采摘那些别人难以辨认的药材。他居无定所,追随着四季的变化,寻觅着山野的奇珍。野兽不会靠近他,瘴气无法侵袭他。他色彩缤纷的衣饰掩映在山烟翠树中,宛若世外的神仙。

古老板接连喊了几声,没有回音,一小队车马继续颠簸前行。

不远就是村子了,古老板叫停了随从:“不要进村子。我们在这里设帐,不要再走了。”

安顿所有人在一片空地上支好帐篷,古老板分发足量的避瘴药,叮嘱他们一定好好放在身上,自己一个人往山的深处走去了。

草木愈发繁密,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找,古老板这才意识到自己比几年前身量长大不少,不能像从前那样随意在林中穿行。他捞起长袍下摆,塞进了腰封里,又将宽袖缠紧,拨开挡路的树枝再往前走。

“药王爷爷!药王爷爷!我是小古!”

暑消露重,再不多时就是秋天了,此时是采摘申椒的关键时刻,不然霜降一来,申椒会受冻而死。此时采集,制成丹散,冬春时节若有人患了心痛病,这便是一味好药。

古老板记得山的西面,有一片葳蕤的申椒,药王爷爷应是在那边,便径直朝西寻了去。

天色渐暗,瘴气更剧烈了。古老板的白衣被湿气沾染,颜色渐深,显得腿下都沉重了起来。

面罩闷的他喘不过气,只好摘下来,大口呼吸。不过几下,就泛起了恶心,赶忙又把面罩带好。前面不远就是那片申椒了。

“药王爷爷!我是小……”,不料胃中忽然翻滚,他抱紧一棵树,丢开面罩,居然“哇”的一口吐了出来,眼泪婆娑,好生可怜。这孤独无助的当口,让他悲从中来,竟顺从着眼泪,抱着树哭了起来,“药王爷爷,小古好难受啊!”

小时候,每当他生病,母亲就告诉他,“药王爷爷来了你就能好了”,“等药王爷爷来的时候,你就说你好难受,他就会帮你治好病的。”

“咯,诺织书阿织。”一句苗语,说,“来,吃药。”

古老板抹了一把眼泪,睁开眼。药王爷爷面色威严地举着一颗小药丸,他这样子和身上那五彩线缝就的衣服毫不搭配,像春天花团锦簇的雷公山上飘来一片乌云。

“药王爷爷,你还活着啊!”古老板破涕为笑,接过药丸咽了下去。

“达哥。”药王爷爷背转佝偻的身躯往回走,甩下这句“傻子。”

吃下药,古老板立刻活蹦乱跳起来,笑呵呵地跟在后面。药王爷爷从小就叫他傻子,因为他喝药从不喊苦,给什么就吃什么。药王爷爷第一次问他,为什么不怕吃药?他说,妈妈说,吃药病就会好。自那时,药王爷爷便喊他“达哥”。

寻到了救星,古老板兴致勃勃地讲起了苗话。他说汉地是什么样子的,汉地的人是如何生活的,他们的房子是什么造的,他们的衣服是什么织的,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规矩……

“你喜欢汉人吗?”

古老板点头说:“喜欢。他们当中形形色色各样人都有,很有意思。”

药王爷爷哼了一声:“你在那里才几年,连一点瘴气都受不了。”

古老板挠挠头说:“自然是有个适应水土的过程。”

说着,已经走到了长满申椒的地方。药王爷爷已将这片申椒采得差不多了,满满一大背筐。一个火堆,是用各种避瘴气和毒物的草药生起的,古老板在旁边坐了,终于松了口气。

“回来为什么事?”药王爷爷也坐在火边,火光照在他脸上,那条条沟壑般的皱纹分毫毕现,满头白发被束在彩色的发带中,凌乱不堪,他的声音也嘶哑难听。古老板摇摇头,觉得他真是老的快死了。

他曾经问母亲,药王爷爷可有一百岁?母亲笑笑说,药王爷爷就是药王爷爷,他比每个人都老。那年,阿婆一百岁了,然后不久就死了。阿婆也喊他“爷爷”,可他却一直活着,一天又一天。

“药王爷爷,我的朋友中了针蛊。我不知道怎么解,只好来求求你,可有方法救他一命?”

申椒的绿叶和白花被药王爷爷小心翼翼地分离开,古老板见他不说话,便凑上前去,帮他一起弄。

“药王爷爷?”

山中跫鸣,蝮蛇吐信,皆在远处清晰可闻。药王爷爷的火堆,圈出了一方清净地,让它们虽受火光诱惑,却不敢靠近。

“所有蛊都有的治。”

“可我从未真的见过中针蛊的人,也从未听说过治针蛊的方法。药王爷爷,你活了这么久,可曾治过?”

“在苗疆,没有人施用针蛊。”

“哦?”

“这是汉人祖宗反制苗人祖宗的东西。”

古老板一时糊涂了。“蛊,不是苗人的吗?”

药王爷爷放下了手里的申椒,从药袋子里抓出一把枯枝,投入了火堆里,火苗一下子蹿高了几尺,差点燎了古老板的眉毛。

“这是千年以前的事了,没想到如今还有人拿它出来作乱。”

古老板只想快些知道医治的法子,怎有心情听药王爷爷讲千年的故事,可又忌惮他的威严,不敢多语。

一群长翅鸰扑棱棱从林中飞起,雍雍飞过头顶。药王爷爷抬起头,对着浩渺的夜空,凄声吟诵起来。

“奴布曲布齐丝陶……”——那是还没有星星的从前……

药王爷爷的歌声,没有旋律,惨惨淡淡如他苍老的面孔。那歌声一波波荡开,蹀躞于山野,古老的故事似乎在夜幕重演。

古老板似乎回到了童年的某一个晚上,他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听山间飘来的歌谣。

这是苗族老人都会吟唱的一首歌,讲述了蚩尤与炎黄二帝的战争。他们同属神农氏后裔,而神农氏世衰之时,部落混战,无辜的人惨遭兵燹戕害,蚩尤部最为残暴。

蚩,是虫子。蚩尤部中,有以虫养巫的法术,就是后来的蛊。黄帝大战蚩尤时,学走了蛊术,黄帝部落的巫师进而养出了毒蛊之首,便是针蛊。两部落交战时,黄帝用针蛊制服了蚩尤部落,并将蚩尤斩杀。后因蛊术贻害,黄帝销毁了部落中一切相关事物,并将蚩尤遗部驱赶至烟瘴之地,便是如今的苗疆。

这段故事,是歌谣中没有唱的,如今药王爷爷讲给了古老板。

“这针蛊,苗人也会养,但是如何医治,还是要去汉地找。”

武夷山中一片火光冲天,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正跌跌撞撞向山外跑。他几步一回头,生怕有什么冤魂怨鬼追上来索命。他怀里抱着一丸丹药,虽不知是干什么用的,但毕竟耗掉了八十条人命。如果罗道长也算个人的话,那便是八十一条了。

他想,这八十一条人命,总能给自己换一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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