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映紅秋色 — 映紅秋色 七章

正文 映紅秋色 — 映紅秋色 七章

浩瀚长空,铺上满满、密密,灰白雨云,看头顶上云波翻腾汹涌,而雨滴斗大的,随风飘飞,打上枯枝、溅湿了青石子路,也染晕了纸伞上的鲜明花样。

寒风骤雨,出外走没几步路便觉得整个身子都要被风雨刮跑的映彤,看了看诡谲天色,在冬季,确实少有这般倾盆大雨,似乎是要将整座建业城给染上水雾,亦或是浸入雨帘,以水织成的厚重布幔翻飞拍打,颇有几分动人心魄之势。

穿着蓑衣,披上棉袍,映彤不畏连日来寒冷风雨,走至一家朱门前,不禁令人好奇,究竟是怎般要紧事,让她在此刻恶劣的天气,到这间屋子来找人?

玉手自棉袍里探出,握上冰冷而湿润的铜环时,刺骨冰寒自温热掌心窜入,直指心口,娇嫋身子不由得缩了缩,而後握紧了,用力的扣了几下,看着身旁如指头般大小的雨滴,打在屋檐、水泽上发出震天声响,只怕屋内的人,耳畔早已充斥着雨滴响声,对她扣门声响是全然不闻。

黛眉轻蹙,就当映彤苦思着该如何是好时,拔开门闩的声响,硬是从万般雨鼓中穿透到她耳中,看着似乎快要承受不住雨点重量的纸伞,映彤喜不自胜,庆幸自己不用成为落汤鸡。

打开门的,是那纤雅修长、眉带英气的女子,「映彤?!是你啊,怎麽在这麽大雨天来拜访?」凝香看见娇小的映彤,芳唇绽开热络的笑来。

「凝香!还好你来应门,不然,彤都不晓得要在这儿站多久呢。」看见好友的映彤当是好生欢喜,探了探凝香身後的宅院,清眸点点,有些赞叹。

这座宅子是凝香跟伯符在此地暂时落脚之处,虽然不大,可看那院落十足雅正,前庭整整齐齐的,倒是颇为舒畅,若要挑些毛病,只说是连日大雨,草地里积水,就连杂草,也趁此时溜了出,稍稍破坏了庭院的美观。

「你等很久啦?真是不好意思,雨大,下人可能没听见。」

她想也是,不然,哪需劳得她堂堂夫人亲自前来应门?「没,凝香,彤且是刚来呢。」映彤温婉一笑。

「来,先请进吧。」打开手上大伞,一同护着两人往厅堂走去,隔着雨鼓,凝香不忘记询问映彤今日前来目的,「映彤,今天为了什麽事情大驾光临?」

「不瞒凝香了,彤,是来找将军的,就不知将军他是否在宅内?」映彤吐了一口薄雾,直接了当的问。

送映彤到了屋檐底下,一个ㄚ鬟前来收了伞,顺便替映彤褪下那件湿透的蓑衣,而後凝香牵着映彤,踏入主厅堂,「伯符他在书房,好像忙着处理一些事情,来,请坐。」凝香拉她在身旁坐下,室内的火盆已让受寒已久的映彤暖和些,再看见凝香为她奉上一碗她亲手煮的茶水时,更是暖入心窝里,烹茶可是凝香一绝啊!

「将军在忙啊?」点头道谢,听见伯符似乎没有空暇的映彤,口吻不知怎地,竟有些忧心。

凝香轻啜了一口茶,拍拍身上的水珠,没漏听了映彤那话语中泄露出的情绪,「找他有急事?」

接到来自凝香眼中,隐含着淡淡兴味、疑惑的情绪,映彤略为迟疑的点点头,「算是吧,可是,这又该说是……彤的私事……」水嫩俏颜垂了下来,没再继续说下。

「既然如此,那就去跟他聊聊吧。」牵起她的手,凝香看着外头大雨,「看你都在这种天气跑来了,伯符就算再忙,也该卖你个面子。」说着就要拉映彤前去书房。

「可是……」映彤力气不及凝香,只得由着她拉着,「凝香,将军还在忙,这样打搅,好吗?」

「他的事我可以代管,你的事,只能问他吧。」凝香像是可以看出映彤心思,又或许,也看清了映彤为何事而来。

「凝香……谢谢。」映彤浅笑道谢,路上两人倒是聊起近日来打理新宅之事,又提及周霖采亭到来,一来一往,挺是热络。

「呵呵,到了,现在这间房虽然名为书房啊,可是里头却没几本书呢。」凝香耸肩轻笑,既是新宅,府内一切摆设尚新,全都从头开始,又有哪来的藏书?

凝香轻叩门扉,「伯符,看看是谁来了?」里头忙着审阅公文的伯符听见妻子叫唤,连忙抬起头来。

「映彤?今儿个外头雨下这麽大,什麽风把你急的送来?」伯符挑了挑眉,耳边的雨声以及透过窗子,外头斗大雨滴都提醒着他,这可是难得的冬日大雨,又寒又冷,搁在书房一旁,父亲的「天狼」、凝香的「丽燕」,还有跟了他好些年的勾棍,上头全都因天气湿寒,泛上一层淡淡水雾,瞧映彤娇嫋身子,记得幼平新宅跟这儿隔了两条街,是不甚远,可也有些距离,她还能不畏天寒雨骤前来。

「是有些事情想请教将军。」映彤向伯符行了个礼。

「来,坐吧。」隔着桌案,伯符起身,扬手请她入座,「究竟是什麽急事啊?」生性不会拐弯抹角的伯符,问起话来自是开门见山。

映彤弯开唇来,「这个……」

凝香扬起玉手来,柔柔打断映彤,「伯符,你这样可不是待客之道啊。」她走近桌案,有些揶揄的数落伯符。

「啊?怎麽说?」伯符搔着头,被凝香这突如其来的话语给弄糊涂了。

「人家来了,不等映彤喝上几口茶水,将椅子坐热,就想问话,这不对吧?」凝香浅笑盈盈,拿了组茶碗,亲自给映彤奉上茶水,「外头天色挺沉的,映彤,若不嫌弃,那还是留在这儿用个便饭吧?」虽然天色阴沉,但算算时辰,也快要正午了。

「既然凝香都开口留人了,彤,从命便是。」映彤点头道谢,莹灿瞳眸中更有着互为知己的喜悦。

「那我且下去打点。」凝香走至门边,回头看了看两人,芳唇点点,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来,「伯符,记住,可别聊得太急啊。」而後,踏着轻盈步履离开。

只见一人错愕、一人浅唇低笑,「将军,那,映彤就说了。」映彤将茶碗搁在一旁,眼底闪着几抹愁思,「彤想问将军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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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儿,你究竟在做什麽呀?」看着自己儿子正拿着柴刀,将一根树枝削得既尖且长,担心他受伤的妇人连忙放下手上的针黹活儿,「刀子危险,快放下,啊?」

「娘亲,别担心,我会很小心的。」男孩停下手边动作,朝妇人微微一笑,而後继续专注在手边的事情上。

男孩虽然活泼,做事情却一向是小心谨慎,因此妇人虽然担心,却也没有贸然阻止,仅是在一旁仔细观察。

男孩手上那根木材质地坚硬,可柴刀锋利,削得平直,妇人看着男孩手上那根树枝越来越具形体,竟是像一把长长的木剑?「泰儿可是在造剑?」

「是啊!」男孩将粗糙处削得平整了,看看自己努力的成果,挥了两下,满意的笑了,「太好啦,完成啦!」将柴刀放好,挥舞着自己制成的木剑,男孩高兴的又叫又跳,连妇人也被他感染了,弯开温浅的笑。

看他舞着剑,倒还有几分架式,「泰儿,从哪学的呀?」看他玩得高兴,妇人也就安心了,迳自回到桌案前,忙着自己的活。

「娘指的是孩儿的武艺吗?」男孩摆开一记箭步,提剑至眉间,「这是我到山下去玩的时候,偷看底下一间武馆的人练习的哟!」

莫怪这几天来老是跑得不见人影,在采野菜的时候,总是忙着瞧树,东张西望的,原来都是为了这个。妇人笑得开怀,看他玩得高兴,一时兴起,便问他:「泰儿学了功夫啦,今後想做些什麽呢?」

「现下大人口中不是说些什麽个,黄巾黄巾的吗?官兵镇压不住,局势乱的很呢,我学了武功,当然是为了保护娘亲,还有,将来要成为武功盖世的大将军,也让娘亲过过好日子啊!」

妇人心里感动,听见儿子这样说,就算是以後儿子不如自己的志向,当什麽大将军,有这份心,也就够了。

「我想孩儿以後要造给娘亲的宅子,外面要像这里一样美,尤其是秋日,铺上一层红通通的树叶,门外栽着长绿的松柏,屋子要造得很大很美,啊,对了,我们这里外头看得见水,所以左边呢,要给娘亲时时刻刻外往看去就是一大片水……」男孩说得兴高采烈,妇人漾开轻唇,忙着手边的工作,听儿子说上许多许多。

他曾经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长长久久,也以为娘亲,日後真能住上那样的宅子……

抚上左颊,自眼下笔直指至唇畔的伤痕,外头飘飞的雨帘丝毫没有止歇的迹象。

她去哪里了?将视线从窗外调回室内,看着周霖采亭两人给他们自这附近,找到手艺高超的石匠,现下就障在他与映彤床位之间的云母屏风,就如同他看不见屏风的那一头一样,那个小女人打从早上就冒雨跑了出去,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雨大,天色本就暗得吓人,现下又过了正午了,天色又沉几分,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她呢?究竟去了哪儿?就连原本跟在她身旁跟得忒紧的采亭也不知晓她的去向,那两个乳臭未乾的小女孩就更不用说了,真怀疑她们究竟是不是ㄚ鬟?

周霖看着自家主子在房里踱来踱去,而桌上的餐食丝毫没有动静,清楚明白的表露了这个主子的心迹。

只怕是映彤姑娘不留声息的失踪,让这个本可平静无波的主子方寸大乱吧?知道是知道,可他可没勇气去点他,瞧他那动作也知,现下的他为了映彤姑娘可是既心急又生气,这样情绪也难怪他茶饭不思了嘛。

可是,他是下人耶,好歹尽点责任,「那个……主子……」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里头的幼平後发制人,「她呢?」是小女人回来了?

「还没有,不过,主子……」周霖才想踏进门扉,只见里头的男人一怒,远远挥袖,两旁门板毫无预警的掩上,还好周霖躲的快,不然只怕脸上就要多几条纹路跟瘀青了。

「这麽火爆,真是……」他本想尽尽下人职责,好好劝谏主子进进餐食,现下好啦。

不过,看着门板,周霖摸摸光滑的下巴,这主子怎麽对映彤姑娘这麽关心?而且关心成这样,他记得好像两个人才密集接触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是吧?怎麽从讨厌的紧,变成如胶似漆啦?这奇怪啊!

但他现在可没胆问,摸摸鼻子,只好先行告退,等映彤姑娘回来再说。

怒瞪着门板,他不是交代过了吗?如果不是她回来了,别来烦他。

外头雨仍是下得急促,不知又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两道清灵娇脆的声响,「欸……欢欢,你听说了吗,那个周泰周将军啊,刚刚差点就把周霖哥哥的鼻子给砸啦!」喜喜跟欢欢走着走着,看是晃到了幼平的院落,於是故意嘴上嘀咕着,哼,谁叫那个将军要欺负她们心爱的周霖哥哥!

「是啊是啊,还好周霖哥哥闪的快,要不然,不痛得涕泗纵横才有鬼呢,而且啊,兴许其中两管还是红的咧!」光想到周霖哥哥流鼻血,欢欢便心疼极了,要是真成了这副德性,她们两姊妹,铁定第一个不饶!

「就是说嘛!」喜喜扬高了些许声调,两双灵动的眼不时探着那门板,「你知道天底下最没天良,最可恨可恶、最让人讨厌,简直是我们这些作奴才的大敌是谁吗?」

「这还用说?当然是那种对下人恶声恶气、颐指气使,闲闲没事赏下人一顿饱拳,忿忿不平踹下人藉以出气的,那种没良心的坏主子!」越说越愤慨,没错!她们就瞧不起这样的人!

「那可不?」喜喜走到门板前,双手环胸,虽是两人对语,可那双滴溜溜的眼却是贼兮兮的,直往两片门板中间的缝儿窥看,在发现里面似乎没什麽特别动静之外,这下子两个ㄚ头片子更是显得肆无忌惮,「也不想想看,周霖哥哥可是跟了他十几年耶,而且周霖哥哥也是好意要提醒,谁叫那个这麽大个人了,还因为映彤姑娘走丢了,这样失魂落魄的?」

欢欢也大胆的凑上去,还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可耳边净是廊外雨声,根本听不见里头声响。

料想必定是雨势过大,里面那个坏心将军才没听见吧?两姊妹相视,而後贼贼笑起,有了雨声掩护,胆子也放得更大了,「对啊对啊,喜喜,我记得之前那个将军不是还挺讨厌映彤姑娘的嘛?怎麽现在变得如此担心了,搞得他茶不思饭不想、头脑发昏眼儿失神,巴巴望着外头,下着大雨呢。」

「不过老实话啊,映彤姑娘就这样出去一整天还真的让人挺担心的呀!但是这可也奇怪了,就爱待在这儿乾着急,还不赶紧派人出去寻找嘛?还是说底下的士兵只能打仗呢……」两人贴在门板上,一左一右说得正高兴,突然,从门缝里窜出一把刀来,就这样横亘在两人之间,前一刻心情还轻松写意的两人,不约而同冒出冷汗,只瞪着眼前森冷锋利的长刀。

「滚!」不知死活,以为他听不见?幼平咬牙,低低的做出最後警告,要是敢再说下去,就算是主公的ㄚ鬟,他一样有办法动她们!

那个字如夺魂索似的传入两姊妹耳中,欢欢喜喜同时放声尖叫,左躲右闪,三两下跑得无影无踪。

「将军?您在房里吧?」看着房门紧闭,越来越觉得不该在此刻前来的邵善,突然想到当他说要来给将军换药疗伤的时候,周霖脸上的表情。

「你确定一定要挑现在见主子?」扬起一指,周霖跟邵善虽然只是点头之交,谈不上什麽深厚友谊,可好歹也见过不少次面,至少军队里面没再有像邵善这种不怕冷的军医。

看着周霖那一脸认真到不行,还夹带着几滴冷汗的表情,邵善不明就里的点头,「当然是现在啊,」军中还有一些好弟兄要他去照顾,而且这时间是早就已经排好的了,「难不成有什麽问题?」

「不不不,没什麽大问题,没什麽……」只是天大的问题而已。

瞧现在主子那个脾气,就连跟在他身旁十几年的自己都压不下了,依他周霖之愚见呢,当今世上应该只剩下三个人可以选在这个时候接近他,孙将军、周将军,还有那个罪魁祸首,早上出门到现在仍然未归的映彤姑娘。

「既是没问题,那你的表情怎麽看起来,不太对啊?」他邵善可不笨,要是现在将军心情不好,他是可以选择折衷一下的,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嗯……我刚刚不小心吃坏肚子了,哎哟!」周霖皱着眉头,捧着肚子,一脸皱到不能再皱,让邵善心头隐隐感到不安起来。

「真的假的?我帮你看看。」邵善说着就要把他的脉,却被周霖滑溜闪过。

「不、不用了,我再去舒解一下就行了。」周霖胡乱指了指幼平所在的院落,接着三步并两步的消失在邵善的视线之内。

「将军?」邵善附耳听了听,在发现只能听见外头雨声之後,「将军,得罪了。」他拱了拱手,推门进去。

躲在远方廊柱下的周霖这个时候才出来探了探头,「乖乖!该不会邵军医真的就这样安然无事的进去了吧?」就当他心底正在赞叹邵善魅力无边之际,只听得一声男子惨叫,而後看见邵善人连药箱全给丢出房门。

「我不需要看什麽伤!出去!」幼平低吼,而後重重关上房门。

「邵军医,我对不起你……」周霖双手合十,决定为邵善默哀一刻钟。

怎麽全来一些不相干的人!幼平朝木桌重重一拍,桌子承受不住,应声而裂,而脸上的表情冷到不能再冷,「周霖!」

忙着将昏死过去的邵善拉到一旁的周霖,双腿颤抖的跪在门前,「主子。」不会这麽神吧?连他的脚步声都能听见!

「从现在起,除了那个小女人回来,不准其他人打扰,否则!」幼平仅是握紧了腰间的长刀,但言下之意,已经是昭然若揭。

「是!」周霖忙不迭的关上房门,扛着邵善,急急忙忙跑开,并且打算用最快的速度告知全府上下,避免主子伤及无辜!

饮尽一壶茶水,心中仍是烦躁的不可理,回头再望着外头密雨,随着天色越来越暗,他的心情也跟着越来越沉。

就当他真想违反规矩,要派底下的士兵四处去找人之前,又有人叩了门。

幼平冷瞪着门板,握紧拳头,两个闪身,俐落的到达门前,将门扉打开。

来者真是个女人,只不过,不是他想见到的那个女人,「将军,这是邵军医要给你的药,你的手伤就算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在还没完全痊癒之前,还是得上药的。」好不容易将两个小ㄚ头的情绪安抚下来之後,越来愈觉得忍无可忍的采亭,假藉送药来的名义,想跟这位周泰将军论论理。

幼平睨着眼前比他矮了两个头左右的采亭,在看见她另一手上竟握着一把细剑时,他的眼神更冷,「想找我算帐?」她跟那两个ㄚ头都是主公家中的ㄚ鬟,他刚刚那样吓那两个ㄚ头片子,只怕这个年长的姊姊看不过眼,要上门来找他报仇了。

「将军不该那样吓欢欢喜喜的,你可知道一个弄不好,就会出人命的!」既然被识破了,采亭也不拐弯,直接替两个妹子说话。

「我听得清楚她们在哪。」对於自己听音辨位的能力,幼平一向自豪。

「刀剑无眼,谁能说准,要是当时欢欢喜喜两个人再近个几寸,那不就……」

「你该告诫的是她们吧?」幼平态度也十分强硬,「ㄚ鬟不像ㄚ鬟。」是下人就该有下人的样子,焉有大胆得在主子眼前数落的道理,别忘了这里可是他的府上。

「你!」采亭杏眼圆瞪,她从没见过这种差点伤了人,却还仗着自己有理的人,原本就对幼平没什麽好印象的她,一掌立刻探至腰间的细剑柄上,而幼平也随即摆开架式,剑拔弩张的对峙,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怎麽了?」一道柔柔女音,选在这个时候,穿透原本充斥在耳边的隆隆雨声,清晰明白的传达到两人耳中,「发生什麽事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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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消失ㄧ整天,没告知去向也不知下落的女人,正温淡浅笑着看着两人,两人也有志一同的回望着她,「看样子你们之间似乎发生了些什麽不愉快,可否说给彤听听?」方从伯符那里回来,还没来得及褪下身上蓑衣的映彤,直接走回与幼平同住的厢房,想看看情况,却没想到撞见了手执兵器,差点打起来的两人,瞧她们两个一个人只是惊讶,而另一个,从他冷淡表情上解读,除了像是放下了什麽之外,还有那早已燃上的漫天怒火。

心里早有准备的映彤不把他的怒火给放在眼里,「采亭,你说,怎麽回事?」看她们两个人瞧也不瞧对方,只是紧握着兵器,谁也没开口的意愿,她只好主动点名了。

「他刚刚拿刀,惊吓了欢欢喜喜。」采亭仍是怒不可遏,恨不得用眼神在这个男人身上穿出几个窟窿来。

「将军,事情是这样的吗?」映彤莲步轻移,缓缓走到幼平眼前,唇畔仍是挂着那抹让人心醉的柔柔浅笑。

「你身上,染湿了。」看着那微微在滴水的蓑衣,幼平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先关心起她来。

在房里等待她时,他心里是又着急又愤怒,怒的是,她为何连一句话也不说,去向也没交代,就这样出了府门,而且最糟的是,现在外面还下着大雨!她究竟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的身子?娇弱得像是给风吹了便倒,居然挑在这个时候出门。

她不会跟他说一声吗?好歹他也会派人安排送她过去,更甚之,今日营中无事,他或许还可以陪同她前往;她究竟当他是什麽?不是口口声声说她是他的恩公吗?既是如此,又怎会这样让他担心?

「彤身上穿得暖,不碍事的,多谢将军关心。」映彤拍拍身上微湿的蓑衣,以及那头稍稍给雨珠缠上的发丝,只见她将两边鬓发垂下,落於胸前,後头头发简单的簪起,仍是一派简单朴素,幼平看了,觉得还说得过去的点点头。

一旁的采亭见得两人眉来眼去,突然发觉自己拿着剑站在这儿,似乎是也自讨没趣了,看幼平压根没有跟映彤说清楚的意思,而,她们又或者有未了「私事」,她见机便托了个理由,先行告退。

瞧见幼平仍然瞪着远走的采亭,映彤不免掩唇轻笑,「将军,你也知道,采亭跟欢欢喜喜她们情同姊妹,是一起在孙将军那儿长大的,采亭替她们抱不平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只听见幼平冷哼一声,与他相处多日,已知晓幼平脾性的她柔声再问:「敢问将军,欢欢喜喜她们,是不是得罪你什麽了?」幼平性子虽然冷酷,但绝非不讲理之人。

「在我眼前,公然讽刺、数落我,你觉得呢?」想到那两个ㄚ头片子,幼平确实有一肚子怨气。

「彤先代欢欢喜喜给将军赔个不是了。」映彤向幼平深深一揖,「彤会找个时间跟采亭好好说说的,也请将军放宽心,别跟欢欢喜喜,还有采亭她们计较,可好?」

幼平紧盯着眼前那张忙着打圆场的绝美娇颜,撇唇冷笑,「你是怕我对她们不利?」这小女人果真什麽都替那三个ㄚ鬟想。

「将军。」映彤软声安抚,冰雪聪明的她,怎不晓得这男人与她们的过节从何而来,「好吧,彤知道将军是气着彤,气我一大早便出门了,也没跟府上任何人告知一声,是也不是?」扬着乾净细浅的眉儿,此语一出,眼前那张刚毅脸庞又沉几分,看样子她是一针见血。

幼平没答话,仅是转身走进厢房,映彤敛裙跟着入内,方进门,甫一入眼的就是那已残缺不全的木桌,「将军,这……」木桌何辜啊,映彤突然觉得自己罪过大了,就连这不会开口的东西都遭无妄之灾,只怕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受过了他的坏脾气;尤其是跟着他最亲近的周霖更是首当其冲。

「你究竟去哪里了?」幼平冷冷的问,将腰间的「晓」重重搁回刀架。

桌子坏了,椅子仍然堪用,拍拍上头木屑,她温婉有礼的端坐着,准备接受长期审问,「彤没去什麽远处,只是去了离这儿两条街远的,孙将军府上了。」她遥指窗外,正是伯符及凝香府上的方向。

幼平转过身子,直勾勾的看着她,「将军要是不信,可派人前往探问,凝香或是孙将军,都可以替彤作证的。」她笑得恬淡,就知道这个男人会抱持着怀疑的态度,不过想也是,毕竟她做事情一向谨慎小心,瞻前顾後,会发生今日这样的事情,只怕对她稍微熟络的人,都不敢相信这竟是映彤所为。

「我可以派人送你过去。」双手反剪,幼平缓步走近她。

「不麻烦将军或是其他人,才两条街,彤可以自个儿去的。」她没他想得这麽依赖。

幼平微微拧眉,「外头雨大。」加今天,已经是连三日大雨了,路上坑坑洞洞,多有积水,又是天寒,一个娇弱女子在大雨中走两条大街的距离,不可谓不让人忧心啊;更何况他一开始还不晓得她的下落。

「正因如此,彤才穿上蓑衣、撑上大伞,就是为了不给雨浸湿了身子,染上风寒麻烦将军啊。」她眨眨水眸,没瞧见她包的紧紧,将自己照顾得十分周全吗?

这……好,这小女人总有理由,「为何这麽早就出门?为何瞒着所有人,为何待这麽久才回府?」幼平急问三句,没两下就走到映彤跟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长年练武的魁梧体格与与生俱来的高大身材,加上他现在怒火正盛,换作是其他人,只怕早就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给吓得说不出话来。

只是,映彤可不是普通人。「彤想跟凝香多聊聊嘛,将军知道彤跟凝香情同姊妹,因此就早出门了些,既是早出门了,公子跟采亭又未醒来,只看见守门的家丁,彤当然只能跟他们交代喽,」不过,当然守门的也只知道她出了门,换言之,她根本无心告知去向,「至於在凝香那儿待久了,」映彤抚掌淡笑,「将军知道,我们这儿最近忙着打理宅子,凝香那儿也自是忙着此事,许久未见面了,多聊些女人家的体己话也是自然。

「将军莫不是真怀疑着彤吧?」映彤仰着头,高大的他让她花了些力气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幼平心头一窒,这小女人居然反客为主了?「就事论事,现在是在说你未先告知便擅自离府的举动,让人担心。」语调虽然冷酷,但那双原本凌厉的眼神,在说及「担心」二字时,不觉得放柔了些。

「彤知错了,下次定不再犯。」映彤也老实承认,还慎重的向他福了福身子,让幼平即使心里还气着,却也不知该要往何处发泄。

「你……唉。」幼平拂袖,看着眼前不到他肩膀高的女子,想不到原本人人害怕的恶脾气,竟给她三言两语,化解的无影无踪。

「将军,可问完了?」映彤状似小心的探问,见幼平不答话,握着绢帕的玉手掩了掩唇,「那,是该让彤问问了。」

幼平将视线转回眼前的小女人,只见她在房内东看西看,很快得发现遭弃置在门边,那包给幼平治手伤的药包。

她敛裙拾起,「将军,邵军医来过,是不?」她挑了挑眉,询问着站在她後头的高大男人。

幼平淡淡点头,「将军不给邵军医疗伤,对吗?」不然怎可能将该换在手上的药,搁在这里。

早该知道她观察入微,什麽蛛丝马迹都瞒不过她的眼,他顿了顿,很生硬的点点头。

「将军,你的伤还没好全呢。」映彤无奈的摇摇头,「算了,让彤替你换药好了。」拉来两张椅子,她让他卷起袖子,将邵善已经准备好了的草药,细心的敷在伤口上,「将军,这桌子,只怕也是代彤而倒的吧?」玉指将草药抚平,压整了,顺口问了一句。

「心烦。」想来自己也实在是太冲动了,而且他怎没想到,她在建业此地,其实没哪些地方可跑,除了凝香那里,要不就是去找凝嫣下棋,就这两个地方,而他居然忘了派人前去探问,真是庸人自扰。

「是因为彤不在身旁?」侧首看他表情,幼平下意识的将头垂得更低,映彤仅是娇笑出声,拿起白布来给幼平包紮。

他会如此心烦,全是他不在她身旁,他看不见她?是这样的吗?他问着自己,心里或许隐隐约约的有着答案,却不敢动手去将它揭示。

碰巧此时周霖也上门来了,「主子,映彤姑娘。」他本是想来关心关心,看看映彤姑娘会不会真的遭到什麽不测,可看到两个人这般亲近,而映彤姑娘脸上没有任何伤心忧郁,反而漾满了笑意,他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这才安顿下来。

「何事?」不知怎地,与她独处时,只要一被打扰,他的脸色一向好看不到哪里去;即使是跟着他最久的周霖。

「呃……」周霖刮着颊,看见那倒下来,七零八落的木桌,「啊!好端端的桌子怎麽就这样倒了呢?」他大叫,想踏进门去看看状况,却收到幼平一记狠瞪,吓得他再度倒退三步。

这、这怎麽回事啊?对映彤姑娘就有说有笑的,对他就摆张冷脸,他只是想看看桌子耶!

映彤看周霖像是有着满腹委屈而无处哭诉的模样,将伤口包紮好了,「将军。」她柔声朝他招了招手,而後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麽,门外的周霖还想侧耳倾听,却因距离太远,再加上外头雨势不小,连一句话也没听懂。

只见幼平再度将视线转向他,「桌子等等再收,把饭菜拿去热一热。」语气虽然仍然好不到哪里去,可至少不这麽拒人於千里之外。

「是、是。」真不得不佩服映彤姑娘啊,周霖心里暗自赞叹,而後快步走进,将漆盘收了,退出房门时不忘将门给关上。

「将军竟连午膳也不用了?」映彤不觉莞尔,这个每餐可以吃下三大碗白饭的男人?她没听错吧!

「不是……不是你煮的。」他不讳言,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吃惯了她的手艺,不是她煮的,他不爱吃,又加上心情烦躁,於是就搁着了。

「那彤还真是感到万分荣幸,将军如此喜欢彤的手艺。」说真格的,听他这麽说,她很高兴。

「只可惜……」映彤拍拍腿,站起身子来往窗子走去,「有一天,彤终究要离开将军的。」她走至窗前,偏过头来,侧脸看他,不知怎地,她的表情、口吻,令他心慌。

「你的意思……」此情此景,让他回想到在营帐中,即将发兵攻打建业的那一晚,她澄澈莹亮的瞳眸像是看穿了他。

「彤的意思是,」映彤的神色染上些许哀伤,「会跟彤的家人离开我,还有将军的娘亲,离开你是一样的。」她的语调柔到无法再柔,外头雨势风声哗啦作响,可传至他耳里的声音,仍是如在耳畔说出一般清晰明白。

他没有一刻如此痛恨自己的绝佳听力。

「你……」幼平倏地站起身子,像是底下烧了一把火,「你究竟听了些什麽?」

原本没打算要开门见山的提起,她晓得这有多痛,但又想起,这男人在情感上,无知的像个稚子,她若不直接道破,只怕兜来兜去,又给他溜了,「将军该明白的,彤今日到凝香那里,全是为了将军。」

她的眼神坚如磐石,紧盯着眼前的男人,「彤是为了,向孙将军问清,有关你的事情。」

「我是在十二岁的时候路过幼平的村子,遇到贼寇抢夺财物,滥杀村民时,碰巧救了他的。」伯符目光变得悠远,「记得也是那个时候,幼平的娘亲在那场灾难中丧生。」

「也就是说,将军他是打从九岁开始就成了孤儿的?」听见他的娘亲丧生,映彤的心像是给人刺了一下,疼痛难当。

伯符点点头,「当时的幼平还不会武功,我只记得当我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妇人,也就是幼平的母亲,当场给……」回想到那一幕,看见妇人临终前的呐喊,仍不忘儿安全,而幼平则是在一旁亲眼目睹了所有;即便是他征战沙场,杀敌无数,也不免感到伤心震撼。

「天!」映彤的眼泪简直要夺眶而出,她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年仅九岁的孩童,原该是处在无忧无虑,受尽呵护的时候,不料,上天反而是选在此刻残忍的剥夺了这世上唯一最爱他的那双手……

「将军……」她的心跳的很快,她不过是简单的将伯符对她说的一些话再重复一次,可是此刻所受到的震撼,仍然不亚於当时自伯符口中听见这些时的心情。

她只是站在一个关心着他的人的立场来看,都不禁要为他的遭遇而心疼,那更何况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有着切身之痛的幼平?

记忆彷佛层层秋叶,原该是一页一页、一片片的翻开,映彤选择用最直接的方法,像是在叶子上洒油,火舌毫不留情的将所有遮蔽燃尽,直指他最不想回忆起的往事,足以令他痛苦万分,伤心欲绝。

往事排山倒海而来,他避无可避,给巨浪瞬间淹没。

等待让人心焦,男孩将刚刚抓来的鱼用叶子给包好,把玩着手中木剑,等待着母亲归来。

「平常应该不会花这麽时间的吧?」男孩白净的面容漾满疑惑,将木剑给系於腰後,打开家门,遥望这条熟悉的山坡道上,盼望着那抹让他欣喜的身影。

「欸?那是……」远方坡上浮现出一道人影,他绝对不会错认的,「娘亲!娘!」他欣喜非常,连忙挥手大喊。

只见妇人脚步似乎有些踉跄,还不时的回望後头,手上的竹篮有好几次都差点给弄掉了,模样狼狈的不似平常的她。

怎麽回事?男孩连忙上前,「娘?发生什麽事啦?」

妇人看了看身後,抓紧男孩的手臂,神色慌张,「快!泰儿,快进屋子!」她拉着还不清楚事情来由的男孩一起进屋。

「娘亲,究竟发生什麽事情……」只见妇人将门落了闩,便四处找寻家中可用之物,「娘,干啥这麽慌慌张张的啊?」

「欸,泰儿,别这麽大声说话!」妇人着急的摀住男孩的嘴,之後继续收拾东西,「方才下去肉舖的时候听人传言,村子口来了一大群盗匪呢!快快收拾东西,我们快走!」

受到惊吓的男孩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什、什麽?那究竟会不会抢到我们家里来?」

「娘就是担心啊!」家里值钱的东西也不多,将钱囊里剩下的几枚铜钱揣入怀里收好,左看右看,找寻防身的武器,果然相中了搁在墙边那把锋利的柴刀,以及凭实拿来采野菜的锄子。

「泰儿,紧紧跟在娘亲身边啊。」妇人紧握着孩儿的手,而後打开门闩,就要夺门而出,却发现盗匪来的速度极快,远方那处小山坡已经看见了几名盗匪的身影,而且正朝这里过来。

妇人赶紧缩回屋子,四处张望着可藏之处,可家中就这麽丁点儿大,说躲没地方,说逃无路逃。

「娘亲?是不是那些人过来了?」给妇人挡住视线,没瞧见盗匪人影,可看娘亲如此焦急,四处张望的模样,想必一定是如此了。

「那该怎麽办啊?娘亲,我们活的成吗?」还未长成便历此劫难,即便无知,也不免感到心慌啊。

妇人咬牙,将门紧紧闩上,「泰儿,来,这里!」她打开米缸,大小刚好可容下他,「听着,不管发生什麽声响,绝对不要出来。」她正想阖上米缸盖,突然想到还有些东西必须留给他的,将钱囊放到他手上,「这个,给你收好!」

「娘亲,这是……」男孩还想说些什麽,只是妇人已没有给他这些时间,「不准说话!」她轻扣米缸,低声警告,而後将桌子推至门前,自己则在门边拿着柴刀守候。

「将军,彤知道,彤一直知道,其实一开始时,你心底根本不想见到彤。」映彤步伐有些沉重的,缓缓接近幼平,「因为你的遭遇,跟彤太像太像,见到映彤会让你自然的想起那些不快,是吗?」

「但是映彤必须说,那些伤心的往事,并不是不见映彤就不存在,将军,你自己真的坦然面对了自己的心,面对了那些过去吗?」

虽然是秋天,可现下不仅是闷在米缸里,爱他疼他的娘亲,更是为了他,独自面对这些,他偷偷打开盖子,听见外头像是用刀劈砍着他们家的木门,用脚踢着,而木门承受不了这般摧残,应声而破,只见一个汉子从那门洞里向内窥看,「里头有人!」

莫非他被发现了?他吓得盖上盖子,握紧手中的木剑,像是想将手中木剑化作自己身子的一部分,又像是欲将木剑给捏碎,不管如何,握剑的手早已指节泛白,而冷汗涔涔,神经紧绷,像是连一根针落了下,都能听见。

而後外头的汉子伸出手臂,欲从外头打开门闩,遇见此景的妇人高举柴刀,闭着眼睛重重挥下,登时,男人的惨叫声不绝於耳,此刀深可见骨,被砍到的汉子只怕是要断了一臂。

「还有其他人啊……我的手!」

外头的几名同伴啐了几句不乾不净的话语,而後扬起刀来,三两下就把木门砍破,一把踢开顶住门板的木桌,而後,很快的发现手执染血柴刀的妇人,正拿着刀,面色惶恐的瞪着来人。

负伤的汉子指着妇人,「就是她拿刀砍我的……痛死我了。」

「本来想要你交出值钱的东西就可放你一马的,但现在你伤了我兄弟,这不给你一点教训,只怕说不过去啊是不是?」为首的人拧笑,其余三人上前逼近妇人,边用手上的尖刀逗弄,刺伤的她。

「哈哈哈!怎麽样?刚刚不是很威猛的吗?现在怎麽只会拿着柴刀乱挥啊?」为首者在後头看她笑话,只见妇人一下子手臂上便染满了鲜血,而几个人越逼越近,即将把她逼到死角。

妇人心一横,咬牙,不顾朝她刺来的尖刀,直接往後头的为首者冲去,那人没料到妇人竟有此举,惊得呆了,等到回神,柴刀已然抹过他的颈项,「你……」他瞪大眼睛,手中大刀也跟着,没入妇人胸腹。

「娘亲!」男孩窥得此幕,情不自禁的大喊出声。

「泰儿……」满身是血的妇人回头,含泪望她心爱的孩子最後一眼,「活下去……」

手中柴刀,随着手势滑出,抹伤了男孩的脸颊,「娘!」

这是印记,让他永远无法将那一幕从梦境中驱离,让他时时都记住,自己的亲生娘亲为了保护他,将性命直接断送在他的眼前。

「拿去擦擦吧?」孙策看着那蹲在妇人屍首旁,已经好久好久,一动也不动的他,发现他脸上的伤口,於是便掏出布巾给他。

男孩仍是一动也不动,盯着躺在血泊中的妇人,一旁的血迹有些已经乾涸,由红转黑。

「唉。」孙策将布巾给放在他脚边,「好好哭吧,好好看你娘亲最後一面,等等,我会派人连你娘的屍首一起厚葬的。」

拍拍他的肩,男孩仍是一动也不动。

他率着几名亲卫走过山道,要到下一个城去,不料却发现这等惨事,等到他赶到时,刚好撞见妇人与盗匪头子同归於尽的一幕,妇人是已经回天乏术了,但还好,来得及从那些人的刀下救出这男孩,只是……将走出屋子的孙策,不忍的回头看看他,瞧他,依他猜想,大概还不满十岁吧?如此小的年纪就遭逢这麽大变故,也难怪会如此伤心的了。

他以为娘亲不会这麽早离开他的,不会的……可天晓得,原本那天该是他的生辰,竟也成了娘亲的忌日。

因此,他从此忘了自己生辰;对自己诞生的喜悦,他没有印象,可那绝对会让他想起,只对他好的母亲,是这天,离开他的……

「小兄弟,你可不能一直霸着你娘亲不放啊。」黄盖正要命人将妇人的遗体给抬出去的时候,发现那原本连动也不动的小男孩居然紧紧的巴住遗体不放,这可让他头痛了。

男孩没有答话,只是将双臂收的更紧。

「唉,我知道你伤心难过,不想让疼爱你的娘亲离开你,可是,伯伯跟你说哦,」黄盖蹲下身子来,与男孩同高,「你知道吗,人什麽叫做死了呢?就是像现在你母亲这样,或是刚刚那些坏人一样,动也不动,不会开口讲话,手呢,也是冷的,不会再醒过来了,跟睡觉不同,是真的不会再活过来了。」

「虽然你很想你娘亲,可是这个遗体,总要入土为安,不然,你娘亲的魂魄,可是没有家的哦。」

「你忍心让你的娘亲没有家吗?」

男孩听了,想了很久,之後摇摇头。

「很好,所以跟伯伯一起来吧,我们来给你娘亲做最後的家。」黄盖难得的露出笑脸,再度拍了拍男孩的肩。

还记得主公跟黄盖将军,很替他着想的,临时从山下运来一口棺,而後将娘亲,安稳的摆入里头,那是,他见娘亲,最後一面。

最後一篑土,是他亲自埋上去的,随着那篑土,彷佛觉得,那个爱说话爱笑的自己,也跟着娘亲一起被埋到土底下,今後的他,也不再是他了。

打开竹篮,这些是娘亲今日替他买回来,给他过生辰的。

一件茶色大袍,这件衣裳给他穿似乎还过大了些,想起娘亲早念着要帮他买新衣,如今看见了,他眼底却只觉得有些湿、有些热,视线,有些模糊。

还有羊肉,这该就是娘亲为了他,绕到接近村子口的肉舖去买的吧?

这东西本来就不是他们这种穷苦人家可以吃得起的,他想娘亲一定将他哪时的无心之言给记下了,才会到这麽远的地方去买羊肉回来。

就是这个,把他的娘亲害惨了!他不禁要问,要是娘亲忘了他这个要求,要是他没说过那话,会不会今日娘亲就不会离开他了呢?

其他的东西,无心再看,又或者,他是什麽也都看不清楚了呢?

在外头等候的众人们心里着急,怕里头的男孩会不会寻短见,频频注意着里头动静,见他哭得伤心,也似乎被他感染上,所有的人皆是低着头,更甚之,还有人也替男孩,掬了一把伤心泪。

终於连最後一抹余晖也收进西山里了,孙策命人燃起火把,知道今日行程定是耽搁了,可遇见这种事情,只怕任何有余力的人,都会拔刀相助的,比起一条性命,事情略为耽搁了,又有什麽要紧的呢?

等了又等,男孩总算是出门来了;尽管门早已破,人,也早已逝去了。

穿上那件茶色大袍,男孩一脸平静,站在孙策面前。

「我们都在等你,今後,你就跟着我吧。」孙策扬起一笑,拍拍他的肩,而後带着男孩,一同踏上行程。

得到主公赏识的他,开始真正习武,刀法俐落、下手冷酷的他,很快的在主公跟前,受到拔擢。

「啊,泰,你来啦!」孙策正看着卷宗,余光瞥见走进营帐内,沉静高大的他。

周泰仅是淡淡拱手,「主子,敢问何事?」

孙策站起身子,仅仅十七岁的他,已经跟随着父亲征战沙场,悍勇的雄姿,大有乃父之风。「泰,算算日子,你也跟了我不少日子,嗯……应该有五年了是吧?」

「是。」年方十四的他,身材高大,体格魁梧,加上几年来苦练刀法有成,跟着孙策一同征战,也已小有战功。

「从今以後,你可以不用再跟这麽多人一起挤一个帐棚了,就在我身旁,当我的亲卫如何?」虽然可能还是免不了跟别人一起睡,但至少环境好的多。

周泰冷然的脸上扬起一丝丝的欢欣,「谢主子。」

「这是你努力的结果啊。」孙策拍拍他的肩,「说来我们两个人,也该算得上有着兄弟之情了,就别太客气。」

「是。」周泰抬起头来,虽然孙策年纪较长,可两人体格已差不多,看上去两人若声称是同龄,也有人相信。

「主子,我……」迎上孙策的眼,那天生的霸气让他将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嗯?」孙策看他一眼,开朗的笑着,「怎麽啦?想说什麽就说!不必吞吞吐吐的。」

「我也可以……成为将军吗?」他心底有些忐忑,但面对着照顾着他,让他又敬又爱,亦如兄长亦如父的孙策,他问了。

孙策先是一楞,接着纵声朗笑,「好!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雄心壮志,很好!」

「当然可以,只要有战功,再加上跟在我身边,哪怕不成为引领军队的将军?」

等到孙坚去世,而孙策继任孙坚的位置时,他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号令众人的将军了。

「泰,再过一年就可以取字号了,你就快要是大人了。」伯符勾着他的颈项,逼得他不得不弯身相陪。

「年纪轻轻就当上将军之职,不可不谓,英雄出少年啊。」公瑾也举起酒杯,向他庆贺。

「说,你想要些什麽?当上将军之後,你最想要的,只要是我能力范围之内,定当赐与!」伯符有几分酒意,说起话来既大声又有些身为年轻少主的豪迈。

「我想要宅子。」没多做想望,周泰平淡的,说出他这麽多年来最想要的东西。

「宅子?」就这麽简单?伯符有些不敢置信。

而周泰仅是坚定的点头。

「怎麽样的宅子?」

他目光有些悠远,回想着当时,天真的跟母亲许下的承诺。

「两旁松柏长青,秀丽典雅,左面水、右环山,院前枫叶落满地。」映彤替他说出口,莫怪乎他在皖城的那座宅子,只有她住的,也就是要给他娘亲的院落,有着落叶。

只怕是每到枫红时节,便要想起往日种种罢?

怀着这般矛盾心理,既是不想见着她,却又将她安排在原本要给他娘亲的院落,对他如此重要,却又极端不想踏入。

「将军,彤……」映彤抬眼看他,在瞥见他眼底,那忽隐忽现,几乎不可觉察的水光时,他同时也机警的退了两、三步,而後低着头,快速跑出了厢房。

「将军?将军!」虽然相信幼平不至於做出什麽傻事来,但他现在心情如此紊乱,基於担心他的缘故,映彤立刻提起裙摆跟上。

忙着将膳食再度端到幼平房里的周霖,正走至转角处,突然一抹高大人影从他身旁经过,脚步飞快得让人吃惊,「哎?主子!你去哪儿啊!」他急声叫唤,可幼平低头疾走,像是没听见似的,一下子便闪身进入主厅堂。

而映彤也接连着赶上,「公子,将军呢?」穿着蓑衣棉袍,提着裙摆的映彤,见着他,立刻问起幼平下落。

看着睫儿仍带着几点泪珠的映彤,以及那揪紧裙摆的着急模样,不禁令人好奇,两人刚刚究竟是发生过什麽样的大事?「主子刚刚往主厅堂去了,映彤姑娘,快去吧。」不管真实情况如何,如今,他还是只能指引映彤一条路,让两人去解决此事。

顺着周霖的视线,映彤点头当做谢过,而後再度提起莲足跑动起来。

跟到主厅堂的她只能看见幼平没打伞,更没穿蓑衣,就这样跑进几乎要敝人耳目的大雨中,「将军!外头雨大,将军!」她跑至厅堂门口,以手环唇大喊,却不知是幼平未能听见,抑或是,他听见,而仍执意如此?

打起方才她撑回府里的纸伞,那是凝香给她的大伞,她踏过水滩,跑至门边,询问守门的小僮,得知幼平跑向东边去了之後,冒着大雨寒风,她仍独自踏上那已不见人影的街道,寻找那抹近日来总是与她寸步不离,对她多所照顾的身影。

「将军!你在哪里?将军!」雨声大到几乎要将她的细嫩嗓音全给掩盖,青石路子上,石子与石子之间积着一摊摊的水,低洼的地方水流聚集而成小小河流,整个市集冷冷清清,又加上现下将近黄昏时分,更无他人在旁,「将军!」

建业城如此之大,凭她一人之力,要是幼平真有心躲她,只怕她花上三天三夜也找不着,可映彤从没像此刻这般担心过他,他虽然身强体壮,可身上只着锦袍,还有一件单薄披风,天寒地冻的,雨又如此绵密,再强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将军,你在哪里,将……」映彤绕过一条小巷,往左看的时候,发现了伫立在雨帘之下,仍然站得笔挺,而早已全身湿透的他。「将军……」她踏着雨水跟上,在他身後约三大步的距离停了下来,「将军,外头雨大,回去府上吧?」她语调轻柔的说,虽然耳边雨声仍是嘈杂着、激荡着。

她相信他听得见。

看着那总是高大宽厚的背影,如今在这雨下,昏暗天际、无人的市集,令她觉得,他不再是那个冷酷沉默、刚毅坚忍的幼平将军,他……只是一个因娘亲的死而内疚着,无法释怀,身边更无人陪伴、疼爱的孩子。

寂寞的孩子啊……

雨已将他的身子淋得湿透,他该觉得冷,可将往事全都刨挖出来,将那最不想回忆起的往事全盘托出的心,更觉得刺骨透人。

伯符说的对,并不是……并不是不去碰触往事,就能让自己的伤复原,这麽多年来,他一直在掩饰着,伯符跟公瑾,就算他们了解,也因为怕伤了他,而不问;这或许是男人表达情谊的方式,也许是他们对他的体谅、了解,可却也注定了他总是提不起勇气,丧失将心底落叶燃尽,一扫污泥的机会。

以为自己不会有这个勇气,向哪个人表露心迹,只有她,他遇见了这个与他有着类似境遇,却勇气百倍,又温柔强韧的她;虽是猝不及防,他终究还是对她说了。

他该高兴,但回忆起如此多,让他不想想起起的东西时,伤心、难过,心情复杂紊乱,甚至几欲落下泪来,不假思索便跑进雨中。

分不清雨究竟是打在身上还是心底,她说的对,要他坦然面对以往种种,太难太难,休说听者神伤,就连自己,也无法承受啊。

幼平没有转头,听着雨声,还有她淡淡柔柔,这些日子以来,总是好声好气的替他换药、关心着他,要他不能轻视自己,也不知不觉的,进占了自己的心,在他心底占据一块好大的位置的小女人的声音,即使自己知道她离他很近,可他终究是没有勇气,回头看她。

因他早已分不清楚,脸上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怕,让她看见如此脆弱的自己,他好想藏,可又担心着小女人,因他知道,要是真找不到他,小女人定会一直寻找下去;她就是这样的个性。

映彤撑着伞,但雨势过大,而且方才踏了许多深浅不一的水洼,将她裙摆都给溅湿了,但她一如往常,在他後头,静静的等待。

她等待着他鼓足勇气了,回头看看她。

两人耳边只有雨声,幼平背对着她,即使自己敛起眼来,凭着长年练武的敏锐知觉,以及他对她的了解,她知道他在等待些什麽,她还没走。

幼平缓缓的、缓缓的,挂满雨珠的脸,侧过头来,望了身後的小女人一眼。

映彤微微浅笑,拉近两人距离,高举起伞,将他纳入雨伞的范围之内,使他不再受到冷雨吹打。

「将军,今日一席话来,彤不知,你是不是真能,坦然面对过去种种。」映彤一手撑伞,一手拨开袖来,让幼平再度看见,她腕上的那道伤痕,「过去的事情,忘了,不代表自己已经释怀了,已经痊癒了,彤一直没忘记,彤也无法如此简单就忘记过去种种,可是……我告诉自己、凝香也说了,彤不再自残、要连所有家人的份一起活下去,彤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将军,你啊,是封闭自己的内心了,彤总算知道,为何将军不过生辰、总是沉默寡言,听凝嫣说,周将军跟你谈过,你说你不想娶妻,将军,驰骋沙厂是身为武人的使命,即使随时都有可能失去性命,还是不能因噎废食不是?」

「彤只希望将军心底,可以装下一些暖意。」映彤仰望着他,清楚明白的,看见他的泪水,她拿起香帕,轻柔的,拭去,「这就是彤想着的,对将军最好的报恩。」

任由她将自己湿透了的脸给擦乾,接受着她的关心,幼平沉默良久,而後缓缓启唇,「映……映彤。」他开口,也是第一次,他喊她的名。

「嗯?」映彤弯唇浅笑,能得到他这声「映彤」,不易啊。

万语千言,挤在幼平的脑中,想答谢她的话语、想同她再多说些往事、告诉她心里有多担心着她……太多太多,却不知从何说起。

拍拍比她高出甚多的男人的手,「彤知道将军有很多话要说,但,不管如何,跟彤先一起回去好吗?」

幼平点头,依循着映彤的脚步,让她,带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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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霖心情正好。

虽然才过个几天,可是府内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可以明显感受到,主子变了。

变得开朗许多,以往接近他的人,一定会感受到他身上的那股寒意,还没开口说话便觉得不寒而栗,现在呢,虽然不能说「温暖」啦,可是至少也变得平易近人些,话语虽然仍少,可也不像之前那般惜字如金。

这一切的一切,都归功於映彤姑娘!

连下几天雨来,也在前天,拨云见日、雨过天青了,冬日又露出脸来,不再这样湿湿冷冷,令人高兴啊!而他想,映彤姑娘跟主子的关系,或许也像天气那般,拨云见日啦,或许他们府上,再过不久,就要热热闹闹的办场喜事咧!

四处晃晃,晃到主子跟映彤姑娘的厢房,敲了敲,正想推门进去看看需不需要叫ㄚ鬟过来打扫一番时,突然,眼前的景象让他反应不过来,过了几秒,而後他关上房门,朝幼平所在的书房飞奔而去。「不好啦!」

听见周霖传来消息的幼平也心急如焚,急冲冲的走过回廊,而後在回廊上,堂堂撞见那个令周霖惊叫的原因。

「你,这是做什麽?」幼平指着她一身轻便打扮,手上还提着包袱,似要远行。

面对幼平的惊骇,映彤只是浅浅笑着,「彤想,彤也该向将军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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