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望见刘衡喜出望外却震惊不已地皱眉,心不由一紧,对他惊大於喜的原因了然於心,却想不起前几次这事後他如何对待刘衡,更忆不起之前到底怎麽恶劣,才让他不愿相信。
只道有些情感,便是涓滴坏於这些细节,只待崩塌。
怅然地探看窗外,雨水似帘,垂落散水,汇积天井旁的排水渠,天井居中植着槐树,叶教雨洗得晶亮,隐约可见对面廊道有吏员宦者走动。
天际忽地一暗,瞬间闪过电光,随即闷雷作声,引来忙碌的人们纷纷探首而望,柳舒洵不经意与他们对视,偏偏刘衡因见他默然无语,轻唤他的名,凑了过来,此情此景落入对面人眼里全然不是那麽单纯。此时躲已来不及,只能沐浴於他们惊骇的注视,环住刘衡脖颈,往後一倒,顺手拉下卷起通风的竹帘,掩去众人目光。
「舒洵?」刘衡支起上身,凝望,沉柔的嗓音鼓动柳舒洵心梢。
「你不信我吗?」柳舒洵语结之时,雷声轰然。
「自是相信。」刘衡起身,朝他伸手,却见柳舒洵欲握的手微微颤抖,不由暗叹,使劲将他的手攥进掌心,指尖相触时,柳舒洵虽未拍开,但那双总是含笑的眼里闪过惊惧,即使他飞快地以笑掩去惊惧,快到刘衡以为是错觉。
若真是错觉多好。
「我无大碍,天禄阁藏卷丰富,并不无趣。」见他借力起身站稳,动作洒脱地整理那一身宫装,续道:「倒是你,你此刻仍处病後调养,即便是得天公使之命改过自新,该好好精益学识涵养,也得顾及身体。」
言下之意,不该出门,更不该乔装进宫。
柳舒洵将颤抖不止的手藏进互握的衣袖中,只道:「既信我,便不该暪我。」
刘衡一怔,苦笑,「先生也道我这些日子心性更加沉稳。」
他只愿柳舒洵永远不知道他因何被禁闭,他负的罪够多,再背一个假造神蹟诳骗世人佞谀皇帝的罪又有何虑,如此,柳舒洵处境反倒安全。
他是皇子,只要不抽风谋反,怎麽样都有活路。
柳舒洵才不管先生说什麽,行至方才他所坐案後入席,支颔翻看其上书册,「……是故乱国之俗,其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
这韩非着名的〈五蠹〉,其中一蠹便是学者(儒家)。偏生刘康「罢黜百家,表彰六经。」*,是刘衡睁眼瞎扯先生称赞,还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言可喻。
「你跟韩通是怎麽回事?」柳舒洵懒得与他高来高去,现下只有他们二人,不敞开谈话,更待何时?即便刘衡话中不透露,好歹还能从他仍不够深沉内敛的行止看出一二。
刘衡虽是有所顾忌,但一想到韩通,也不免头皮发麻。
瞧你,提及柳三公子便巴不得世人皆知他便是你的软肋,莫不是召告天下要那些有心人知晓?要不,让柳三公子也进宫面圣,与我们这些方士作伴吧!他得天公使召见、连家中二堂哥将来几子几女都能说出的传闻连皇上也听说了呢!
你这般谋划不也是为了让他进宫?
若他真进宫,指不定哪天便真「成仙」。
我也不是不能在圣上面前为柳三公子说上几句。只要你让我取脸做面具,不伤人的,只是涂些制面具的陶土,如何?
制面具,自然是闺房情趣罗!
那天夜里,韩通说过的话浮上心头,明知道韩通不过是藉柳舒洵来激他失去理智,仍几教刘衡噎不下恐惧与恶心,可面对柳舒洵仍是咬紧牙关,抑住颤栗,还露出个浅浅的微笑,「是我礼数不够,幸而那时柳二哥当值,事态才未更加严重。」
柳舒洵轻易看出事情并非他所说的那样轻描淡写,还想再问,即听得楼下有人藉着雷声雨势放肆闲谈,其间几句「亦不如外传洁身自好,这不也将人带进天禄阁」、「还道他真心读书思过,也是个会装模作样的」、「毕竟流落在外十数年,血脉亦不正统,这般行事不需大惊小怪」飘入耳。
转头却见刘衡脸色如常,这人最会有事装没事,表面一派轻松只怕一句不落听了入耳。一把无名火登时烧上心头,随手拿过案上铜镇,掀开竹帘,便往对面廊下扔去。
只听得「哎哟」二声,接着是恼火寻扔镇之人的怒喝。
「柳园,去对面把铜镇给本公子捡回来。」柳舒洵对着铜镜整理仪容,轻咳数声,调整音调,平素清亮略带点沙哑的声音一出口变得又细又高,教外头看候的柳园身影一个趔趄,堪堪稳住後应诺而去。
「阿衡坐这。」柳舒洵指指书案,要他入坐。
刘衡看柳舒洵的模样竟是要替他出头,无奈劝道:「旁人说什麽,何需理会?」
入宫两年,这些话他没少听。
「那些人能肆无忌惮的大放厥词,你要没个反应,只怕更坐实他们的腹诽。」柳舒洵偏头示意。
「可你要反应大了,他们不更清楚所言无误,还以为我心虚罚人。」刘衡只能依言入座,瞧柳舒洵半点不扭捏的模样,还道他此刻未着宫装,未曾假扮成女子,也幸好他脸上只抹淡妆,柔和原本略带刚直的脸庞,若是来个点绦唇只怕一抬头吓死人。
「所以你等着瞧。」柳舒洵侧耳闻见步履声,扯开个大大的笑容。
刘衡再是觉得不妥,也教他如春风般的笑脸抹了去。「也是,我好歹是个皇子。」有什麽他顶着便是。
他这话只说一半,柳舒洵笑容却更加灿烂,彷佛听懂那未竟之语,更有大手大脚准备施展一番的态势。
刘衡却是一愣,细细探究起柳舒洵的行止。
*罢黜百家,表彰六经: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