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法师的生活其实并不华丽。许多人有个误会,以为他们成天都在杀人以及让丧屍杀人,或者用死灵杀人,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当然,他们的确会这样做,但他们不可能在杀戮上花费太多时间。亡灵魔法的准备工作繁复耗时,他们多半只会在需要材料时动手,因为若没有保存屍体的技术,大量囤积不仅浪费,还容易引起外人的注意。当他们被追捕,胜算并不高,黑法师通常形单影只,难以对抗以小组为单位的攻击。
就算是精通此道的傀儡师,收集材料的方式同样低调而隐密。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偏远的深山或荒野进行搜索,找到合适的就施法迷昏带回堡垒。对方在醒来之前不会知道他的存在,而人类总是脆弱的,被野兽咬死、迷路饿死,有各种可能解释旅人的失踪──这方式让他安全地在堡垒里茁壮了两百年之久,直到他的学徒背叛他之前。
更多时候,他都在进行准备。处理材料,制作魔药,绘制法阵,施展魔法,监控傀儡的各项数值,记录不同方式所造成的差异。他也耗费大量时间进行研究,黑法师之间交流甚少,但他的空间戒指存有一整个房间的相关书籍;有些是他搜刮来的,有些是他亲撰的笔记,大多数则是堡垒留给他的。傀儡制作是亡灵魔法中的一个流派,傀儡师比起职业更像是个头衔──过去从没有两个已知傀儡师同时存在的情况。这种古老的黑魔法特别重视传承,知识不外流的特性让它显得越发诡秘,而在更久远以前,那甚至仅仅只是个传说而已。
法瑞斯特知道他想前进只能靠自己。因为不会有人比他更懂得傀儡魔法的奥秘,不论是灵魂保存、安置、融合以及肉体处理。他能捏造出一条虚拟的灵魂,甚至能让死者重获新生。尽管唤回一条命的代价是数以百计的生命,但那又怎样呢?以打破世界规则来说,这代价简直轻得要命,施法者本身甚至不需付出任何东西。
他只需要在这条路上遇走越远。那并不难,只需要不断重复他一直以来做的事情,每一天他都变得更加强大,更能灵巧掌握傀儡魔法的精髓。他的每一个傀儡都是他的作品以及研究成品,他做过太多成功的实验──更多的失败的那些被送进处理室绞碎,成为他成长的养料。
他这一生永远不会停止制作傀儡。如此他才能超越极限,达到终极。
法瑞斯特将材料在铺展好的法阵中放好,然後取出一缕灵魂,驱使它在法阵中央落定,轻声念咒。法阵被魔力催动,发出璀璨的光芒,法阵周围的粉末飘起,落在急速流动的灵魂之中;灰绿色的烟雾渐渐变了颜色,隐隐发出红光,灵魂正在凝聚并重塑。
至此,这名人类已经真正死亡──与此同时,另一个傀儡就此诞生。
最後一句咒文落下,法阵重归平静。法瑞斯特将化为灰白色的灵魂拈起,满意地望着灵魂的色泽,欣赏了一会才将它放入水晶瓶封好。
管家的容器已经准备好了。他没时间再准备一个人工灵魂,但这次这个很不错,一个柔软的灵魂,经过他的处理变得忠诚、顺从,易於控制,他很期待新管家重新上任的那天。
傀儡师能控制灵魂本质的方向,但对於许多细节,诸如喜好、情绪表达、习惯动作等等则无法精确掌控,他的傀儡们多半残留一些生前的习惯,那得仔细观察才注意得到,而法瑞斯特从未在意过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最近,他开始研究如何更精细的复制灵魂及记忆,连同个性及喜好一同保留下来。这对於现阶段的他来说太难了,但过个百年,那并非不可能的事情。在那之前,他有许多方法延长仆人的寿命。
法瑞斯特觉得自己的生活充实了起来。当然,他一直以来都致力於研究,这只是另一个目标──但不知道为什麽,这次的研究比过去几年都来得吸引他,让他觉得若是成功,他会为此感到喜悦,并且持续很久很久。
他轻声念咒,在堡垒一角找到他的仆人。
亚肯特并没有依照他给他的工作打扫材料室,而是徘徊在走廊上;想必他又把工作丢给他的奖励了,但法瑞斯特并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偷懒的他可爱极了。
他不自觉露出宠溺的笑──睁着灰色的眼睛,惨白的嘴唇翘起诡谲的弧度,看起来依旧洋溢着满满的邪恶。
「到一号实验室来。」他很快定位好传音法术的位置,「我有工作给你。」
亚肯特进入实验室时,亡灵法师正在熬煮药水。锅里的绿色液体沸腾着,腐臭味飘散在空中,地板上堆着焦黑的头盖骨。
「把烤头骨磨碎。」法瑞斯特头也不抬地说,「土藤根和卡利班草切块,魔特蠕虫榨汁倒进蓝色水晶瓶,虫皮烘乾,把那碗魔俑黏液搅散揉匀,桌上的灵魂残渣需要乾燥……我还需要更多稳定剂和控制药水用於下午的实验。」
亚肯特观察地上的法阵以及堆积各处的材料,沈吟了一会,走向桌上那盘蠕动的虫子。
一时间,寂静的实验室里只剩下液体沸腾的咕噜声。
亚肯特不是总是喋喋不休的。法瑞斯特发现当他保持安静时,通常是自己在准备冷僻或秘传的魔法──例如现在,他的仆人当然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麽,因此他识时务地闭上嘴,让他全程保持专注。
法瑞斯特觉得他真是聪敏极了。伶俐、贴心、成熟稳重,但就算他现在开始高谈阔论,傀儡师也只会更加觉得他善解人意。
此刻的他,特别想听仆人的声音,因此才特意叫他来,而不是让钱德勒帮他处理这些并不急於一时的材料。
──但像这样安宁的时刻也不错。
亡灵法师能感觉到仆人的温度,他就在那里,安静地陪伴他,被他的魔力所包裹,哪里也不能去。
在他将最後一颗骷髅头捣成粉末时,亡灵法师终於熄了火。他轻声念动降温咒,并将急速冷却的魔药分装进水晶瓶中。亚肯特马上停下手边的动作,将石晶封膜递给他。
「这是什麽?」他开口问,好奇地望着瓶里已经转为透明的液体。
「傀儡师的秘方。」法瑞斯特满意地晃动水晶瓶,「这是我的仆人稳定而长寿的秘诀之一。」
「成分是什麽?」
亡灵法师望了他一眼,「你现在不需要知道这个。」
亚肯特笑了笑。傀儡师不是说「你不需要知道」,而是「现在不需要」。他已经认同他作为他的助手,甚至愿意让他帮忙修复傀儡。
傀儡,那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他研究傀儡、制造傀儡、修复傀儡,与傀儡生活在一起。亚肯特甚至怀疑对法瑞斯特来说,那就像是他的家人。
当然,傀儡师是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话说回来,仆人的检查结束了吗?」亚肯特说:「处理场一直没人打扫,前些日子传送者才抱怨他花了太多时间清洗输送带沟槽里的血肉呢。」
垃圾处理场。那是堡垒里最肮脏也最危险的地方,废弃物、混乱的灵魂及无法再利用的力量都会被扔到这里,被揉和成能量,化为堡垒的动力之一。傀儡师只会让刚检查过、完全在控制下的的仆人去打扫那里,确保他们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动作引发意外。
法瑞斯特并不意外对方知道他的习惯──他所知道的太多了。
但最後一句话让他非常在意。
传送者,向他抱怨?
「看起来你们聊得很愉快。」亡灵法师盯着他,脸色阴晴不定。
「唔。」亚肯特耸耸肩,「你自己说的,关键字。」
法瑞斯特眯起眼睛。
他当然不会是胡乱猜出来的,任何尝试都会被传送者记录下来,呈报给堡垒主人。什麽你换过药了吗?实验室五号怎麽走?你看上去真憔悴,我昨天梦到你对我说话了……然後法瑞斯特就取消了传送者的每日回报,这仆人实在太烦人了。
没想到在那之後,仆人悄悄通过了他施加在传送者身上的言语限制。当然,这依然算不上危险,传送者忠诚而固执,对堡垒的秘密守口如瓶──虽然他加了禁制,但并非是因为不信任自己制作的傀儡,只是不想花费太多时间监控对话。
「是钱德勒告诉你的?」法瑞斯特冷笑一声,「我得管管他的嘴。」
「哦,这个嘛……我想你应该考虑到猜对的可能性,你设的关键字实在不够谨慎。」亚肯特说。
「光明历3045年,二月十四日,神圣法师法瑞斯特失踪的那一天。你违背了对光明神许下的誓言,袭击了同袍,转而投身黑暗之神麾下;除了随身法杖及空间戒指,你没带走任何东西。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怎麽发生的,他们只能猜想,你早已心存异心,你是黑暗之神派来的卧底——」
法瑞斯特打断他,「我不是在那天成为傀儡师的。」
「是的,那时的你只是傀儡师的学徒。」亚肯特轻声说:「而当上一任傀儡师愿意将名号传承给你──我不知道黑法师的毕业考试是怎样的,但肯定不像白法师的那麽简单,是不是?
「黑法师间不流行分享合作那一套,尤其你们彼此清楚对方的弱点与行踪。那可能是一场竞争,你得从他手中夺取一切,知识、技能、这座堡垒,以及无数的实验样本……只有当你取得这座堡垒,才能成为真正的傀儡师。这也表示上一任的傀儡师,赛托弗恩失去了资格……」亚肯特顿了顿,「我想,那应该跟处理者诞生的那天相去不远,对吗?」
「而这里最资深的管理者是范德钦,他是建造这座堡垒的元老之一,他很清楚所有管理者的生日。」
「不错的推理。」傀儡师点点头,「处理者一直是我的得力助手,他的专业理应归傀儡师所用,因此我没将他扔进灵魂熔炉,也没剥夺他的魔力。」
「你没剥夺他的魔力。」亚肯特复述道:「但我感觉不到他魔法里的恶意,不像任何一个黑法师。」
「是的,我当然不能任他为所欲为。所有具有力量的东西都该被紧密控管,将失控的风险减到最低,包括傀儡师自己。」法瑞斯特说:「其他变数更是如此。我篡改了他的记忆与意志,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个老仆人,终其一生为傀儡师服务,没看过外头的世界,也不曾拥有过任何仆人或学徒。」
傀儡师低下头,拈起最後一片封膜,仔细黏着在水晶瓶瓶口。
「失去了黑法师的意志,他再也不能掌控我了。」
「那麽你自己呢?」
法瑞斯特放下水晶瓶,抬起头盯着仆人看。
「你自己说了,所有具有力量的东西都该被紧密控管,将失控的风险减到最低,包括你自己。」亚肯特说。「你已经对自己埋下了记忆锁,你还做了什麽?」
「你想知道什麽?」
「你如何改造自己,如何变得如此强大,甚至对抗死亡。」亚肯特真挚地望着他,「我想知道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