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瑞斯特为什麽会走上这一条路呢?」
堡垒的工程师停下手边的动作,他摘下单边眼镜,转过头看向斜靠在一旁的青年。
「你在对我说话吗,亚肯特?」
「当然,范德钦。」亚肯特朝他笑了笑,「你看起来是这堡垒里脑子最清楚的管理者。」
范德钦也露出微笑,「这是误会,我只是性情比较稳重。」
「因为你是资深员工。」亚肯特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你在这里服务多久了,范德钦?」
「刚满千年不久。」范德钦说。
亚肯特扬起眉毛。
「真意外。我以为你不会轻易告诉我。或者你只是随口说说?」
「主人给我的规范之中,没有欺骗你这一条,也没有禁止我和你说话。」堡垒工程师温和地微笑,「我没必要骗你。并且,你对主人来说非常重要……我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让你在堡垒里过得更加快乐。」
亚肯特怀疑地看着他。
「法瑞斯特……那是他说的吗?」他直起身体,「他都告诉你什麽?」
「仆人不被允许随意谈论主人。」范德钦说。
亚肯特顿了顿。
「你还是一样尽忠职守。」
「当然,这是我应该做的。」
管理者脸上的微笑无懈可击。亚肯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然後露出了个轻松的笑容。
「放心,我不喜欢为难人。」他拍了拍管理者的肩膀,「说说看你?谈论仆人的事情就没关系了吧?」
范德钦笑了笑,没有否认。
「恩……我想想,」亚肯特说:「你的前一任主人,也是傀儡师?」
「是的。」
「傀儡师赛托弗恩?」
「外头的人类是这麽称呼他的。」
「他是怎麽选定学徒的?又是怎麽训练他们?」
范德钦微笑着看他,没有说话。
「好吧,好吧。」亚肯特耸耸肩,「就知道你跟钱德勒不一样。那麽……」
「你能不能告诉我,处理者什麽时候成为处理者的?」
不论昼夜交替,堡垒里熄灯与否向来取决於傀儡师的作息。因此即使夜幕低垂,走廊依旧明亮宛若白昼,将几个打扫娃娃映照得明媚而耀眼。
再往内多走几步,就会发现厨房的水晶灯仍然开启,里头拥有与打扫仆人相似容貌的两名青年正在交谈,金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厨子突然停下搅拌腌菜的动作,一脸震惊地望着身旁的男子。
就在刚刚,他好像听见了一个不得了的问题。
「——法瑞斯特为什麽会走上这一条路呢?」那个人似乎是这麽说的。
不,不对!
称谓,内容,对象通通不对,他简直没听过比这更糟糕的问题了!
厨子纠结地想了一会,决定从称谓开始提出异议。
「你这样称呼主人没关系吗,亚肯特?」他说。
亚肯特抬起头,同样是一脸震惊。
「这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话!」他丢下手中的蛋糕刀,「你终於接受我了吗,尼克?」
「我不叫尼克,我是凯利。」厨子说。
他伸出右手,真诚地看着亚肯特的眼睛。亚肯特点点头,和他握手。
「你和他完全不一样。他怎麽了?」
「尼克犯了错,所以被处理掉了。」凯利解释道:「虽然我的经历不像他那麽丰富——我从我妈妈那学习料理,在海利镇开了家餐厅,生意不错,但说实话我没得过半张奖牌。不过主人说他不介意,让我先替代他的工作试试看。」
亚肯特顿了顿。「他犯了什麽错?」
「他想杀死主人的客人,因此得付出代价。」凯利说:「我们都是向主人宣示过忠诚的,应该服从主人的一切意志。」
亚肯特不确定地望着他。
「他想杀的人该不会是我吧?」
「我是绝对不会像他那样不懂事的。」凯利信誓旦旦地说。
「……」
「我知道他讨厌我,但没想到到这种程度。」亚肯特一脸震惊,「你呢?你讨厌我吗?」
「不。」凯利摇摇头,「主人喜欢你,所以我也喜欢你。」他顿了顿,满怀希望地望着他,「可以教教我如何讨主人欢心吗?我也想让主人喜欢我。」
「……」亚肯特心情复杂地望着那张单纯漂亮的脸蛋。「如果他也像你那麽坦率就好了。」
「你是说尼克吗?」厨子天真无邪地说:「他虽然性格有问题,但做菜很厉害的。说实话,我很担心搞砸,我的程度和他差太多了。」
「不......」亚肯特沈默了一会,「别担心,法瑞斯特对食物味道不挑。但尽量避开口感黏腻的料理,像山葵、勾芡、生鱼……啊,蜗牛也不行。」
「原来如此。」凯利从口袋掏出纸笔,认真地作笔记,「这个主人有跟我说过,不要蜗牛。那主人还有什麽喜欢吃的东西吗?」
「甜点……这个是我负责的,正餐的话,烤马铃薯、煮熟的红萝卜、刚出炉的面包……他也挺喜欢面食的,奶油味要重一点。」
凯利一脸崇拜,双眼发着光。
「范德钦叫我多跟你学习,果然是对的。」
「范德钦?」
凯利点点头。「他说,你可能是最了解主人的人,也会是主人最喜爱的人,因此主人能容许你的冒犯,但我们还是得照规定来。」
亚肯特安静了一会。「他还说了什麽?」
凯利摇摇头。
「没有了。」他说:「事实上,他也不该说主人喜欢谁。仆人不能随意谈论主人的事,也不能随意和主人攀谈,我们只能提供自己专业的建议。但范德钦不一样,就像你也不一样——主人是我们的主宰者,他可以惩罚或原谅任何人。」
亚肯特突然笑了起来。
「当然,我不该问你们这个问题。」他柔声说:「我会亲自去问他。」
他在切好的蛋糕上挤了一朵漂亮的奶油花,带着盛放茶与甜点的托盘,哼着歌离开了厨房。
一小时後,他躺上亡灵法师的大床,一手支着下颚,一手轻轻抚摸亡灵法师披散的白发。
空气中仍弥漫着克利班草的香气,久久不散。
「我不在的期间,你让谁来陪你了?」
「范德钦。」法瑞斯特盯着手上的「生灵血肉药典」,打从仆人进来,这本书始终停留在同一页,这让亚肯特露出了微笑。
「又是他?你似乎特别喜欢他呢。他会陪你说话吗?」
「他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我的回答是你话太多了。」法瑞斯特说。
他的所有管理者中,范德钦可以算是最像正常人,也最懂得观察及应对的一位,但他毕竟被改造过;而这个仆人……不,他也挺不正常的,他不怕他,但又显然谈不上尊敬或忠诚,不过他的服侍还是很有诚意的。
此时,他注意到仆人微微张了张口,然後咬着唇盯着他,似乎欲言又止。
──这可勾起他的好奇心了。
傀儡师用法杖抬起仆人下巴:「说。」
亚肯特的脸色有些犹豫。
「他……范德钦,有说过什麽关於我的事吗?」
「你在说什麽,仆人?」
法瑞斯特皱起眉,亚肯特歪着头观察他的表情。
「如果有人抢了我的工作,我肯定会不高兴,说出些不好听的话来。」
法瑞斯特哼了一声。「傀儡师的管理者当然不会跟你一般见识。只要你服侍好傀儡师,他们自然会对你尊敬有加。」
「或许吧。但我不会以仆人的身份与你相处,你的仆人已经够多了。你需要多和人交流,看看你,一副病恹恹的被闷坏的模样……」
「我每天都在和人类交流。」法术上的交流,亡灵法师眯起眼睛。病恹恹?他很健康,他每天都有监控自己的身体状况。
「我是指……正常的人际关系。你不感到寂寞吗?」。
法瑞斯特懒得回应,只从喉咙里发出嗤笑的声音。
「我有时觉得寂寞。」他的仆人自顾自地说:「出外的途中,我一直想起你。我的家人都不在了,现在的我只剩下你……再也没有退路,因此我只能再次回到这里。」
他转过头,对着亡灵法师露出温和的微笑。
「你有想起我吗,法瑞斯特?」
傀儡师没有回答他,只是闭着眼睛,像是陷入了沉眠。
亚肯特安静地看着他一会,然後挪了挪身体,不再出声打扰他的主人。
事实上,亚肯特早已成功引起法瑞斯特的注意。
他是亡灵法师见过唯一一个不惧怕自己的人。法瑞斯特承认过度的仇恨会让人忘记恐惧,但那也只是暂时的迷惑而已;恐惧不会消失,它永远在那里,帮助亡灵法师掌控外来者的灵魂。
然而,他感觉不到仆人的恐惧。他会露出忧伤或遗憾的表情,但对於亡灵法师来说,那仅仅像个面具,包裹着什麽他看不清的东西──他甚至连仇恨也感受不到。
装吧,再装吧,可悲的虫子。他心想:用可笑的伪装将你的仇恨自以为是地包裹起来,最後我会一层层剥开,让你痛苦绝望地嚎叫──
施法者的好奇心以及实验精神在他胸腔中蠢蠢欲动。每当这时候,法瑞斯特都会显得特别阴冷。情绪越亢奋,越要保持沉着。做为法师,他必须冷静而谨慎地使用力量,直到法术完成。
因此,亡灵法师只是安静地闭着眼,感觉那只手覆在头皮上的温暖触感,直到抚摸的频率渐趋缓慢,最後停下了动作。
在沉睡的仆人面前,亡灵法师才睁开眼睛,缓缓念动了咒语。
浓重的魔力缓缓注入那人的身体,沿着血脉漫延开来。亡灵法师感受着这具身体那微乎其微、几乎称得上没有的魔力,从搏动的心脏到指尖末梢的微血管,一遍又一遍地循环。
普通、平庸、了无新意。
他的客人们多的是这种平凡无奇的人类资质,他从未花费心力去挖掘这种普通材料的内涵;但眼前这个人有些奇怪,就好像是一株随处可见、但细看特别漂亮的野花,他有些舍不得将它捣成肥料,但除此之外他并不知道还能拿它做些什麽。
让它待在那,直到凋零?不,那太浪费了,他的堡垒里不该有杂草丛生;他得仔细研究,也许等他看透这朵花的本质,他就能安心地将它摘下,就像他对其他杂草做的那样。
法瑞斯特突然触到了一个结。
微小的,隐藏在层层经脉之中,像是肾脏里卡着的小结石。
他再次催动魔力,在脑部慢慢逡巡,这次他确定了突起的位置,黏稠的魔力按在那个点,缓慢向其中探入──
亡灵法师无声地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