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荀彧决定要把生辰「借」给茉白後,两人的感情似乎又深一层,虽说两个人都还是孩子,没什麽风花雪月、山盟海誓的经过,不过这样朝夕相处累积下来的情感,却益发笃实真诚。
两人每天玩耍念书,日子过得惬意,而在荀夫人生下了荀衍之後,荀家多添了一个新成员,更是热闹。
荀彧整天围绕在弟弟身旁,和荀夫人抢着抱,还不断地在弟弟耳边说着,希望他快快长大,这样他就可以不愁没伴玩耍;茉白陪在荀夫人身旁,听见荀彧这麽说,也跟着大笑起来。
而在荀家生活,光阴飞快得像是眨眼即逝;这点无须每天数着日子,光看每晚睡在身旁的荀彧,便可知晓了。
茉白小时候日子过得苦,有一餐没一餐的,或许是这样吧?她的个头并不十分高,即便後来进了荀家,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她也仍是娇小玲珑;荀彧四岁的时候,才过她的腰,但六岁那年时,他已经长高到她的胸口处。
随着日子推移,荀彧的容貌更显得俊秀温雅,到了十岁时,两人几乎齐高,他也已经是个人人称赞,神采飞扬的翩翩少年了。
孩提时候的他贪玩好动,老是跟着荀攸在大宅里随意跑跳,也因此手脚常常碰伤,最险的一次是他五岁那年,额际撞着了厅堂里的桌角,血流如注,也让所有人都吓出一身冷汗,记得那回荀攸被他爹狠狠的责骂了一顿;从此没人敢再陪他玩追逐跑跳的游戏。
他还喜欢蹴踘,以前时常与她、荀攸三人在院子里踢着绣球玩;他也爱放纸鸢,偶尔会吵着她带她出门玩去。
只是随着年龄渐长,他便慢慢的对这些游戏失了兴趣,他开始热衷读书、写字,不仅研读诗书,更爱一些政略、兵法什麽的;他天资聪颖,学什麽都又快又好;茉白也曾经想要发愤苦读,但无奈两人资质相差太多,他将她远远地甩在後头,就算她已经十足努力,恐怕也难以并驾齐驱。
到头来,她还是只读懂一些诗,以及简单的几句圣人言;他则是才学满腹,令她站在他身旁时,都不免觉得有些羞愧。
荀彧本就懂得察言观色,尤其长大之後,性子更是沉稳,总能早旁人几步看出事情的徵兆以及端倪来。对茉白这点心思,他是也没看漏。
只是发愤苦读是件好事儿,他也没什麽理由阻止。再说了,她若能够跟他谈论一些时事岂不正好?他将不用每次都要等着荀攸过来;况且,他一直期待茉白能了解他的志向。
然後,这样的情况便常常发生。「彧,你过来一下。」
听见爱妻的召唤,荀彧只得放下书卷,来到她身旁。「什麽事?」
「彧,这段是什麽意思……我看了老半天,一直没读懂。」茉白抬起头来,一脸企盼的望着他。
不是她要说,古人还真无聊,为什麽好好的一句话非要鱼来鱼去的才过瘾,什麽「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究竟知道了还是不知道?
荀彧只消看一眼,就知道那段话的意思;他楞了一会儿,眼睛才对焦在茉白脸上,「你不会解?」
她果决的摇摇头。他则是不着痕迹的叹了一口气;这他五岁就懂了。他把这篇「濠粱之辩」的意思钜细靡遗的解说了「三」回,茉白这才稍微露出一些「明白了」的笑来。
「原来是这样。」她点点头。动作轻巧的将书卷掩上。
荀彧松了一口气。以为她看书看累了,打算做点别的事儿吧?正当他这麽想时,不料茉白只是将那卷「庄子」移到一旁,准备翻开另一卷来看——
「治安策」!不行!这讲解下去还得了?他眼明手快,赶紧按住了她正要翻开书卷的手。
「彧?」
他对茉白挤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温言道:「茉白,方才那段『庄子』可否手抄一回给我;你知道我喜爱看你的字。」
他的字迹娟秀飘逸,同样叫人赞赏,但他总称赞茉白,说她的字迹潇洒俐落,才是他所向往的;茉白听了总觉得要脸红,她写得大咧咧,没有一点女子韵味,反而是他的字细致工整,不知情的人见了,总以为出自女子之手。
不过听见他这麽说,她还是很高兴。
茉白温顺的点了点头,放下了那卷「治安策」,「我现在就给你写。」
他终於可以专心看自己要看得东西了。荀彧不着痕迹的退开,心底悄悄的向茉白致歉;不是他不肯教,而是真要费上太多时间了。
纵然动机不单纯,他却没说谎。他是真心喜爱茉白的字,尤其是她写字时专注的模样——
时节入秋,外头的秋老虎正发威,早晨的斜阳洒得她一身金黄;茉白发丝绵长,却不丰厚,他从未看过她像娘一样紮什麽繁复的发髻。尽管只是简单以银簪盘稳,青丝映着日光,倒也别有一番风韵;侧颜专注,唇边带些笑意,纤细而不细致的手握着笔,飞快的在纸卷上写着,轻盈的像是窗外飘落的银杏叶……
「彧,你看看这样如何?」茉白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将写好的成品交到他手上。
荀彧像是给她惊醒,搁下书卷,看着那未乾的墨迹;而拿着纸卷的茉白一脸期待,忙问他觉得如何,似乎怕他不满意。
「你啊……」荀彧看见文章最後的署名,以及那片雅致墨迹後,不由得轻笑。
署名很简单,只写了个「白」字,而左下角却还有一块看起来像是叶子的墨印……那是她从院子里捡来的银杏叶。
「写得很好,我喜欢。」他笑着接过。
茉白如释重负的吐了一口气,笑得单纯愉悦。
很难想像一个十八岁,曾经历尽沧桑的姑娘,还有这麽单纯真挚的笑容。
难能可贵啊……难能可贵。
在他十二岁那年,荀家来了一个名叫何顒的人;那似乎是荀绲的朋友,又说善於看相;见着故人,荀绲非常开心似的,也叫膝下儿女出来见客。
他一看见荀彧,大为惊叹,直道「王佐才也」。
茉白当时就在荀彧身旁,也听到这句话;只见荀绲笑得高兴,就连他也难掩喜悦,频频朝那位客人拜谢。
二弟荀衍,三弟荀谌,何顒一一看过後,两人也得了个不错的评价;荀绲跟荀夫人大为欢快,又是劝酒又是布菜,殷勤的不得了。
荀彧与何顒两人席间不时对谈,话颇投机,一顿饭吃得甚是高兴;何顒学识渊博,荀彧亦不遑多让。对谈之後,何顒更是对荀彧赞誉有加,於是主动要给他引见名师,劝他出外游历。
荀彧听了,唇角微动,压抑不住满腔期待的望着爹娘。
可没想到荀绲以荀彧年纪还小,还未有子嗣为由,婉拒了他。
此话一出,令何顒惋惜的摇了摇头。
坐在茉白身旁的荀彧身子一震,俊秀的容貌上一点反应也没;她却是知道,感到惋惜的,可不只那位何先生。
酒酣耳热之後,终归平静。
那夜三更,料想府内上下应是都睡熟了;只有荀彧一人,难以入眠,索性披衣起身,来到房外乘凉。
「彧。」夜阑人静,冷不防身後传来叫唤,令荀彧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茉白正套着一件外袍,睡眼惺忪的站在房门处。
「茉白?」他惊讶的望着爱妻,迎了上去。「吵醒你了?」
「没有。」茉白揉着双眼,摇头轻笑。「睡不着?」
荀彧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踏着月色,走入院子;时值盛夏,下人尽责卖力,地面上连片叶子也没。夫妻俩来到凉亭边,茉白忽地止住了步伐,「想些什麽?」
荀彧松开她,两人仅隔一步相望;他看着她,总觉得她明知故问。
见他又是无语,她只好继续说:「想抛下我这个妻子,出外闯荡了?」她语调轻快,还故意抬起手来,像哄孩子似的摸他的头。
「别说成这样。」好像他故意要抛弃她似的。
她不由轻叹,「彧,你还小,不知道外头是什麽情况,人心有多险恶……」
「你就知道了?」这个姑娘年纪比他大,但脑子里的想法却比他单纯不知多少倍。
「至少比你清楚。」茉白忽地认真起来,点了点头。「彧,什麽国难将至,汉室衰颓我都不懂,但我至少知道你多麽心动,也知道爹为何阻止你。」
她轻轻一叹,「现在真的还不是时候。」
「那究竟要等到何时?」他烦躁的扒着自己的发,像是一刻也不想再继续待在这个家。
给他这麽一问,她为之一窒,有些答不上来。「等……等咱们有了孩子,等你年纪再大一些,爹娘他们……」
「你太天真了。」荀彧哼笑了一声,「等真有了孩子,年纪够大的时候,你们会不会又说『我这个爹这麽狠心,要抛下妻儿自己出外闯荡』?茉白,你懂吗?你们总是有理由!」
茉白给他这麽一吼,眸心倏地黯淡下来;荀彧这才惊觉自己说得太过分了,简直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她身上。「茉白,我……」
她苦涩一笑,「如果真是这样……我会替你向爹娘说情,一定让你如愿的。」茉白抬起脸来,温柔的握住他的手,「孩子交给我,你放心的出去学艺、游历,谁也拦不住你……这样可好?」
「茉白……」荀彧不由得动容,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彷佛再也舍不得放开。
那何顒家居南阳,临走前还不忘朝荀彧多抛几个「媚眼」,等到时机成熟後,他随时欢迎荀彧过去找他;荀彧笑着拜谢,目送着何顒走远了。
荀彧吵着要出游的风波无声无息的平静下来了。日子与往常没什麽变化,荀彧不是读书写字,就是偶尔带着荀衍出外骑马,或是跟荀攸聊聊近日来的大事;茉白则是缠着他要他解释文章,抄诗自娱,不然就是绣绣东西、换换菜色,或是帮忙荀夫人照顾荀谌。
荀彧十五岁那年,她们两个结缡超过十年後,总算圆房了;也是那年再度双喜临门,她怀了个男孩,而荀夫人怀了个女孩,她的儿子取名「恽」,荀攸好不容易有了个堂弟。而荀彧的妹子取名为「慧」。
荀家男丁兴旺,生男孩已不稀奇,女孩才是天大的喜事;荀慧出生的那天,荀绲那辈八个兄弟全来了,加上荀彧等三个兄弟,还有荀攸等人,简直要把荀家的厢房给挤满了。
相较之下,那个时候也准备临盆的茉白,就显得无人关注,冷冷清清的;荀彧看着那帮叔叔伯伯还有弟弟们,整天抢着要抱荀慧,却是完全把茉白给忽略了;他不免替她抱不平。
茉白只是笑了笑,安抚着他道:「没关系,我乐得清静,你也不用担心这担心那的,岂不挺好?」
只有荀攸这个侄儿还懂礼数,每回上门来,一定会先探望过茉白;他果然没白疼这个侄儿。「公达,你真有心。」荀彧好感动,拍着荀攸的肩膀。
荀攸乾笑两声,「叔叔,别这麽说;实在是因为姑姑那儿人太多了,我辈份最小,老是抱不到,所以才……」
简单的说,这个侄儿竟把他的茉白当成备案。
荀彧听了,额冒青筋。「你给我滚走,越远越好……」
不过不管怎样,至少茉白产下恽儿之後,母子皆平安,这就足够荀彧欣慰的了。
两个娃儿健健康康的成长。爹娘那儿忙,他们这儿也忙;尤其是茉白,除了照顾恽儿,还要忙着读书。
荀彧看着妻子纤瘦的腰身,不由得摇了摇头。
「茉白,放弃吧,别再念了。」经过这麽多年,荀彧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了;茉白就是茉白,没必要强迫自己去学自己做不来的事儿。
茉白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照顾孩子已经够辛苦了,他不要她再为了他的兴趣而增加负担,只是听见他这麽说,心底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你啊,不用跟我一样学富五车,也会是爹娘的好媳妇儿,我的好妻子,当然……」荀彧从她怀里接过荀恽,弄了弄儿子的手,「也会是个好娘亲。你说对吧?恽儿?」
荀恽只是张着只有几颗乳牙的小嘴笑着,彷佛很认同似的。
茉白只是叹笑,带点无奈,却又是心头暖暖的,答应了荀彧。只读诗、论语,什麽政论、时议,从此与她无关了。
荀彧十八岁那年,俣儿出生;出外游历的念头再度萌发,只是这回身旁已是多了两个儿子,选在这个时候远游,对茉白是也太不公了,但此时不走,究竟什麽时候才能得偿夙愿?是以举棋不定。
弄璋之喜,荀彧却不若先前恽儿出生时那样快乐。茉白见他镇日皱眉苦思,似乎藏着心事,於是趁ㄚ鬟带着两个儿子到荀夫人那儿游玩时,明白的朝荀彧道:「彧,时候到了吧?」
荀彧一脸惊讶的看着爱妻;这些时日以来,心里压着的那件事从未对任何人说,茉白又怎会知道?
面对他的讶异,茉白仅是弯唇轻笑。
「咱们已有了恽儿、俣儿,对爹娘已足以交代了;我一直没忘记咱们当年在院子里的约,你也已经长成,能够出外游历,见见世面了。」
「这儿是留不住你的。」不管是她、孩子们,甚至是爹娘也好,她清楚得很,荀彧的志业,绝不只待在颍川、窝在荀家就能达成的。
她虽不清楚荀彧怀抱着什麽样的理想,但她至少要知道,该怎麽助他,达成他的心愿。
「茉白……」荀彧握住了她的手,竟是语塞。
茉白却像是知道他的想法,眼儿弯弯,说得温柔而且洒脱:「彧,去吧。」
那年,他十八岁,别了妻儿家人,出外远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