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风静,汴梁格状街道上,店旗不飘、尘沙不扬。
市井里,行人杂沓的脚步声、摊贩列肆有力的吆喝叫卖声,交织成嘈乱声调,却是汴梁日里最规律的歌,歌着平民千篇一律的庸碌生活。
一辆素雅中隐有贵气的车舆脱出了店肆并列、嘈杂的城心区,辘辘自衢道彼端行来,在向府宅邸缓缓停下。
驾车的小厮自车前横座俐落地一跃而下,向府高门两侧门房迎了上来,只见那车夫哈了腰,朝着两位门房侍仆恭声缓道:
「吾家小姐欲访贵府小姐,烦请通报。」
这辆车舆向府门房已是看得眼熟,无须多问,亦知来者身分,但其中一个侍仆却为难地挠了挠耳侧,歉声说道,「唉呀,真是对不住,咱们家小姐不久前出门了,没多交代什麽,也不知何时才要回来,这……」
车夫听闻,赶忙转了身,面向车厢,不敢妄自掀开车帘,只得隔着布帘,朝着里头人儿禀道:「小姐,向府小姐不在呢,说是刚出门了。」
「不在?」一阵轻细娇俏、有几分讶异的声音自那布帘後传来,她沉默须臾,才有几分扫兴地复道:「罢了,是我未曾先投信,也怪不得这般不巧合,回府吧。」
「小姐可要留话予门房?」帘外又传来车夫恭敬询问的声音。
「甭了,下回再来便是。」张溶溶娇懒地应声,隔着帘,没人瞧见她在车厢内兀自扫兴地瘪了瘪嘴。
日前听说,春宴那日皇帝当着席上文武百官之面,指下了向静妍与赵元偓的婚事,她便想着必要寻个时间亲来同她道声喜,顺道闲话问问静妍即将出阁的心情。
今日难得得了空,便心念一动让车夫载了自己过来,因前几次来时、先遣人投信,向云烟皆巧在府中,张溶溶想她许是不常出门,今日便懒了,谁知竟不巧碰上向云烟不在府邸的时候,果真是侥幸不得。
张溶溶感觉到车厢微微颠晃了一下,是那车夫跃上驾座,不消片刻,马车缓缓起行,达达马蹄声自车厢前方传来,伴随着一阵规律却细微的颠抖。
她乘车易晕,是故总吩咐了车夫驾得缓些,以少些颠簸。若觉得不大舒适时,就掀了那车厢小窗的帘,望着窗外街景,以分散那不适的感觉。就如同此刻,她微微掀开了车帘,觑着那千篇一律的景色。
街景如一幅长长的卷轴画,自她眸中缓缓摊开来,人景交错间,张溶溶瞥见街边一家贩卖玉器、玉饰的店铺,她忽然有个念头。
自己既欲前往同向静妍道喜,是否应该买点礼物伴手、充当结婚贺礼,以表自己祝贺之意?
毕竟先前自己生辰时,向静妍亦是费了一番心思,挑了与众不同、不落俗套的几样东西作为赠礼,她总觉得自己应当好好回礼一番。
可……
张溶溶却迟疑了,思起向静妍,她心里总觉得有那麽一点儿疙瘩,说不清是哪里隐约忌着、惮着。
静妍想必是从来不知晓罢,其实她与她的初识、结交,都是自己预先安排的。
起初,她是从其他官家女眷口中听得向静妍此人的,听闻她是与爹共事的另一名丞相的独女,满腹诗书、才华之高,因而受皇帝赏识,成了名满汴梁的才女。
张溶溶起初疑惑,为何这般出名的一位人物,鲜少听爹提及。
其他官家女眷们说起向静妍时,口吻多半是又羡又妒,然永远是妒多於羡、贬嫌多於称美。那些话,也有几分上了张溶溶的心,她益发对向静妍这人好奇。
『你可听说没有,每回向丞相轮值政事堂毕,那向静妍便会亲自到遇仙楼买小食点儿回去孝敬呢?』张溶溶思起当初不知从谁口中听来的这个消息,她仍记得当初那些女眷们是如何苛刻地评论向静妍。
『哼,可真矫情,就怕人不知道她孝顺呀?还是怕这汴梁城里的人认不得她是城里的才女,才镇日往外头抛头露面的?若真孝顺,可不是该亲自下厨的麽?』另一人如此应道,口气尖且酸。
『可不是,看来再如何有才华,也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罢了,若哪日要嫁人了,肚子里那些墨水又有什麽用呢,只怕连丈夫的肚子都要满足不了呵。』
彼时,张溶溶在一旁听着,不曾出声,却在心里将向静妍这人掂量了几百回,对向静妍的好奇愈形迫切。
於是她苦苦央求爹,让他称病告假一日,好让向丞相代爹的缺。隔日,她便怀着满心的好奇,上那自己根本未曾去过的遇仙楼,充作用早膳的食客。
可她在那遇仙楼里等了许久,却是不见任何动静。在这麽拥挤吵嚷的地方,若来了个有名的人物,不应当都是要引起一阵喧腾的麽?
张溶溶等得不耐了、四下张望,才注意到,那掌柜模样的人身旁,立了两名女子,娇小的那名身着荷红衣裳,一瞧便知是哪家府里的丫鬟,但她身侧,有个女子顶着白纱帷帽,罩住了容颜,身段瞧上去却是端丽娉婷,气质不凡。即便瞧不见模样,张溶溶却马上恍然,原来这便是向静妍。
没有其他女眷口中说的招摇与张扬,反而规矩地掩了面,悄然来去。张溶溶心里更是疑惑了。
许是有几分刻意,她朗然上前与她招呼,应答之间,向静妍虽是拘谨却不忸怩,又无千金小姐的架子,并未让张溶溶留下什麽差劲的印象,反倒是先前从那些女眷口中听来的、向静妍惹人厌的形象教她质疑了起来。
那日一面见得匆忙,张溶溶满腹的好奇未曾稍减,恰巧自己生辰在即,便立刻邀上了方相识不过数日的向静妍。
与自己相交甚浅,却见她大费心思地挑礼、甚至自己在众宾客面前无理地求她作首对联、以庆贺自己芳辰,她虽有几分为难,亦应允了──那个请求,她亦是刻意的。
至此,她先前对向静妍的偏见已是动摇。那日宴会,她早料知必有几名对向静妍心有不满的人抑不住气,将散之时,她果真见着了雷家的女儿同另一人拦了向静妍,然她并未马上上前阻止,却是站在回廊上观望着,隐隐欲窥视向静妍的反应。
她以为,四下无人,向静妍若真心高气傲、眼高於顶,表面再如何矫情,面对这般挑衅,也必会露出本性来──然而向静妍却是一贯淡然。
那日之後,她便打心底信了向静妍,更在她愿意接受自己死缠烂打的请求、陪她上戏楼观戏时,她便衷心感激起她。
孰知,那一日黎久歌对向静妍的态度,又让她心里隐隐介意起来。她不想自己这般小家子气的,不想让自己把这些琐事放上心头。在那之後,她如常同向静妍往来,但偶尔,还是会察觉自己其实未曾真正抛却过那些成见与计较,还是会察觉自己与向静妍无论如何相处,彷佛都未能再更深交一步。
就如此时此刻,她总觉得自己与向静妍之间,隐隐有着疙瘩在。
张溶溶斜了身子、歪了头,将额角倾靠在窗侧的车厢墙板上,百无聊赖地望着街上成列的店铺、来去的行人买客,此处景色已是她熟悉范围,她心里揣想着,再过二个街口,就回到自家府邸了。
蓦忽间,街上往来杂沓的人群错落之间,一抹深色的人影,攫住了张溶溶的目光。
她讶得坐正了身子,直直瞅着那道身影不敢移开丝毫,一面急忙掀了车前挡帘,急急拍着车夫肩头。「唉!慢下慢下、快点儿慢下来──」
那车夫让张溶溶急得有些语无伦次的言语,搞得一头雾水,不知该快该慢,半晌才意会过来,急扯了马疆,车驾缓了些许,他方敢回过头,看向凑近自己肩旁的、那张焦急的俏颜,「小姐,怎了?」
「掉头,跟着那人身後。」张溶溶指着人群挨挤之间,那抹鹤立鸡群的颀长人影,急催着他。
「小姐,可是……」车夫面有难色,因丞相日前吩咐了,不准让小姐到龙蛇杂处之地,小姐说要随那人,谁晓得会往到什麽样的地方去,他不免心里为难迟疑。
「我说去就去!你不说、我不说,爹不会知道的。再不快些,回府我让人扣了你月俸!」张溶溶见车夫支支吾吾,动作迟疑,眼见那抹身影便要消失在街旁人群里,她不禁急得跺脚低骂。
听了这话,车夫更慌,赶紧扯了疆,将那马车调回头,仔细跟着小姐所指那人脚下略快的步伐,缓缓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