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丞之女、清河郡君向云烟,在朝廷春宴上许婚予六皇子赵元偓一事,在春宴隔日,便宛如恣肆淹漫的洪水、如无孔不入的春风,传遍汴梁城每个角落,成为市井百姓们在年节时拜年、寒暄时的话头。
为其喜悦者有之、欣羡者有之;鄙弃者,亦有之。
然而外头流言如何,却是扰动不了向丞府邸之中,那一片沉静祥和而踏实的喜悦。
春宴当日,丞相与小姐自府邸里回转。小姐折累一日,便让拾翠与挽红直接搀回了绣楼休息,丞相召了众人集合於厅堂内,亲口宣布这个消息,并让仆婢们在这五个月内,妥善打理小姐的一切事宜。
府邸上下无不喜悦,然众人皆知丞相与小姐低调不喜张扬,便不大肆欢嚷,只默默将这喜事放在心里、为小姐祝福,更殷勤地服侍着这位不久之後、便不再长住府邸的掌上明珠。
无论是府邸内的家仆、府邸外那些听传消息的市井百姓,皆以为,生为丞相之女、又能嫁与那温柔的六皇子,她当是这汴梁城里最幸福、最令人艳羡的女子了。
却无人瞧见,绣楼里那一张日益哀伤的容颜。
「小姐,您近日食慾不好麽?」一日午膳後,拾翠收拾着碗盘时,发现里头剩下的食物比平时多了许多。回想起来,已经连着几日都是如此了。
「大概是犯春懒了。近日天气暖和了不少,人也跟着懒怠起来,才会没什麽食慾。」向云烟浅浅一笑,自桌案边踱起身子,徐徐走至窗边,将那窗推得大开,薄风微微吹拂着她双鬓的碎发。
「是麽……」拾翠一面收拾着桌面,低声应道,「对了,这绣楼前的苑圃该栽新花了,那日府里花匠问起,小姐属意什麽花呢?」
「……随他们喜欢的栽吧。」她望着楼外苑圃处一片萧瑟空寂,「栽上我喜欢的,即使开花,我也看不见了,不是?」
「拾翠斗胆……」拾翠听着,总觉向云烟口吻之中有几分悲伤。许婚一事,府邸里上自丞相、下自众家仆们无一不是在心里喜悦着,唯独小姐,每每提及相关之事,总是不见悦色,反有几分落寞,让她不禁心里隐隐约约觉得──「小姐是否……不想要这桩婚事?」
「嗯?」向云烟心里一凛,讶於拾翠敏锐的言语,却还是先掩饰地绽出笑,佯作无事般地问,「拾翠怎会如此觉得?每个人不都期待我嫁予六王麽?」
「是呀……六王与小姐才子佳人,相处又是融洽知心,大家自然认为如此再适合不过了。可是拾翠总觉得……小姐心里只是把六王当作寻常知心朋友,看不出有那样的感情……」拾翠不明白向云烟心思,这一番话说得有些战战兢兢,深怕说错了。
「拾翠,我──」向云烟怔怔地望着拾翠,几乎有股冲动要对她说出一切,可话到唇边,她又迟疑了。事到如今,她真能说麽?能说自己不想嫁给六王?
那道婚约,是皇令,不是私家媒妁之言。
她说不出口,更不敢让向延恩知晓。说了,又能如何?在朝中任相的爹又该如何?
府邸里上下所有人都替她欢喜着、开心着,唯独她一人,压抑着心里不能说出的哀伤、落寞,彷佛分分秒秒的折磨。
她以为自己历经三世,於情感上早是得心应手,能按捺、掩藏得了这份煎熬,孰知,原来三世的记忆,才是那加深那份痛苦的源头。
那日廊下冷漠旋离的皂色身影,彷佛心头一道衃瘀的伤,稠稠凝着,化不开。
「小姐……」拾翠瞧着向云烟欲言又止,心里担心,正想问道。与此同时,挽红那轻巧的脚步声在绣楼外的木阶上响起,步伐之间有着几分欢喜,只消三两步,她娇俏的影子便映在向云烟寝房的木格门上。
「挽红,何事?」向云烟自窗边旋过身,看着叩门而入内的挽红。
「小姐,六王差人带来口信,说是现下恰好在金明池观水戏,回转府邸路上欲顺道来此一访,不知小姐是否有暇一晤?」挽红转述那差使传达的口信,轻俏的嗓音里有着几分雀跃。
听闻是赵元偓,向云烟倒抽了一口气,顿生一丝惶然,使她不加思索便匆促开口,「我……今日身子不大舒服,对不住六王心意了。」
拾翠听清,微讶之间心中又有一瞬豁然,登时明白了向云烟欲言又止的那些话语。
「微恙?!小姐如何了?」挽红一听,焦急了起来。
「挽红,小姐没大碍的,只是近日有些懒困,怕是风寒,晚些我便多端一盆烤炉上来放着,让绣楼里暖些。」拾翠赶紧帮着向云烟解释。
向云烟看着挽红有些狐疑、又有些忧心地旋下绣楼外的阶梯,去回那传递口信的差使,方一卸紧绷的双肩,一双清水般的眸转回窗外,看着楼外挽红有些匆忙地自苑内穿梭而过的荷红色身影,心里如一片驳杂的乱涛喧腾着。
现在的自己……不知该如何面对赵元偓。思及那抹总是温柔敦厚的身影,她的心口便让愧疚与慌然淹得厉害。
她与他,唯有情,说不得、说不破。可现下,一切都被摊得赤裸,若是见了他,望着那双淳厚的双眼,她便觉得自己此时内心的抗拒宛如一把锋利的刀,一划一划,剜在赵元偓温柔的心上。
她被许为他的妻,可心里却朝思暮思地、念想着另一个男人。
她,害怕见到他,因为在他面前,她觉得自己彷佛一个无情的刽子手。
「拾翠……绣楼前的苑圃,若要栽,便栽丁香吧。」房内沉默了半晌,向云烟突地开口,一双眸望着窗外,恍恍惚惚。
丁香,那即便开花了也始终舒展不开的蕊瓣,宛如一个个结,结着她闺阁里的浓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