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陌不语，仅仅以指隔开架在颜金玉颈上的剑身，护其周全之意，不言而清。
青衫女子见状，怒气又往上翻了一翻。她怒目而视，像要在颜金玉身上剜出几个窟窿，随即又是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凝指就是两道如刀真气再次直取对方咽喉。
「放肆！」孟子陌此话一出，拂袖便直接震开那道俐落身影。
「师叔！」
「碧青，我念在你是浮屠的亲传嫡弟子才容得你出入洛霜居，但我可没允你在我面前如此恣意妄为。」
淡漠的口气夹着巨大威压扑面而来，名为碧青的女子脸色狠狠一白，当即跪在雪地之中，低伏着身躯不停叩首，口口声声认着错。
小妖颜金玉看着面前的一切，虽觉仙人无情、女子可怜，但思及自个儿差点断送的小命，这点怜悯就让恐惧趋得一乾二净，最後更是双脚一软，跟着跪了。
听闻声响，孟子陌回眸一探，不明所以。
「仙人，」颜金玉乾笑，「我扛不住吓，软脚了。」而就在孟子陌意欲搀起她时，她又状似无心地抢白了一句：「仙人，你让这姊姊走吧，我怕她啊。」
碧青听见这句，立即又是抬眼狠狠瞪向颜金玉，随後双手抱拳，直面孟子陌：「掌门，碧青今日以下犯上实属不该，等会儿碧青自会前往戒律阁领罚。但在那之前，碧青恳请掌门将这小妖交给碧青，将之逐出【极天宫】！」
「喂！我说这位姊姊，你不是开口小妖就是闭口逐出宫，我这是哪儿犯你惹你了？」颜金玉忿忿不平。
早听其他姊妹说过人心险恶，这下子她还真是开眼了。自己怎麽这般傻，方才还觉着女子可怜、趁机替她求了情呢。
「道不同不相为谋，仙、妖历年为敌，要不是看在掌门师叔有护生之德、多次出手救你，我早就把你这妖物交给师父直接灭了！」
「灭灭灭！你这脸上长得漂亮，心底怎麽这样恶毒！」
「你说谁恶毒！」
「就说你这不问是非、不清黑白，没事便举刀杀人的女魔头！」
「你──」
眼见口舌之争斗不过颜金玉，碧青愤然起身之际，又想上前出手教训对方。
「碧青。」
听闻孟子陌话中不悦，碧青只得乖乖跪了回去，但怒气已是再难平息。她不懂，自古正邪不两立，为何自己身处仙界中的翘楚宫殿内，却得忍受一只妖物在眼前大放厥词、不敬她的身分！
更别提应当有所分际的掌门孟子陌不选择护短相应，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维护妖物，真让其他弟子知道了，她这【极天宫】第一长老座下首席弟子的门面又要往何处去搁！
越想越气，脸色更是越发难看。
孟子陌静静看在眼中，不发一语之刻只拂袖使力。平地刮起一阵大风，就见碧青身後的景色突然有些扭曲，莫名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碧青回首，见状大惊。
她急急出声抗拒：「掌门，碧青请您三思！【极天宫】乃是仙界要地，更别说是掌门您的殿所了，怎能容得这妖物在此放肆……」
「放不放肆，我自有分寸。」孟子陌一句毕之，随後出掌一击，就将碧青打进那道口子内。
说来也怪，等碧青进了空间里裂开的口子後，天空就像又让人拿线缝了起来，再无任何波澜与动静。
颜金玉诧异不已，却也无心多问，只庆幸那孟子陌还算公道，没让人一刀宰了她。但此事一出，颜金玉更是下定决心想要离开这是非之地，莫说今日一个什麽路过的师侄要杀她，说不定哪日来洒扫的小弟子都会要杀她……
可正烦忧时，颜金玉却感到手臂上一暖，一探才知竟是孟子陌藉搀扶之际送来的一点真气。
抬眼凝视着孟子陌时，颜金玉心中突然有些困惑了。
是，三十年前替这人挨受的伤差点要了自己的命，可三十年後，也是这人用着天地珍宝涵养自己损缺的花魄，更甚三不五时地替她输真气以固魂。看起来性冷，却待人和善，方才还又救了自个儿的命。
「仙人。」苦思不得其解，斟酌再三，颜金玉方才启口，「你既然是【极天宫】高高在上的掌门、正派中的人物，又何必花心思救我这妖界之人？」
「上苍有好生之德。再者，你并无犯错，我又为何要取你性命？」
「可那姊姊都说了，正邪不两立……」
「是正是邪，端看其所作为罢了。当初你能为助我灭恶而舍身赴义，我便知你其心纯良，而天地万物生长，更是本就无善恶之别。除非，你苦心修练是为了祸害他人──」
「没有没有！我绝无害人之心！」颜金玉挥舞着双手否认，後又捧起一推细雪细细摩娑，凝视着白雪的目光轻柔中带着软意，「我修练，只是想陪芙蓉姊姊久一些；我化人，也就只是想亲手摸摸这世上的东西。」
「幼子认母、雏鸟也将第一眼见着者视为至亲，看来这芙蓉姊姊待你不错。」
「嗯，芙蓉姊姊早了我三百年化人，这些日子待我可好了！我真想赶快见到她、让她看看我如今的模样。」她露出一脸满满的笑，又温暖又单纯。随後顿了一下，继而问道：「仙人，你刚刚使出来的那个，是阵法吗？是不是能将人移转啊？如果是的话，能否将我移回山里去？我是真的很想回去的。」
颜金玉说得恳切，眼神则偷偷觑向方才碎裂的大石，最终仍是藏不住心思地道：「仙人心中有丘壑，所以容得我在此，可其他人并不像仙人这般想……你可以笑我胆子小，但我就是想活着回山里去，不想最後苦熬了三十年聚魂，结果仍是被打得灰飞烟灭。」
说着说着，她愧疚地低下了头，总觉着人家待她那麽好，自个儿还吵着要走，反倒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可她总不能留下来啊！这儿是仙界，若是个什麽哪里的荒郊野岭也就罢了，偏生是【极天宫】的掌门殿所。【极天宫】是哪？那可是修仙者抢破头的香饽饽啊，进者多、出者也多，十个修仙者里头就有五六个是出自【极天宫】的，这样正统的地方，又怎麽可能容她一只小妖天天在这瞎晃。
颜金玉这边苦思那边忧烦，心中所有挣扎全都不自觉地写在了脸上。孟子陌看出她的顾忌与恐慌，思忖片刻，才坦白相告。
「方才那确实是移转之术。」
「真的？」闻言，颜金玉露出大喜之色，立刻便跪在地上扯着孟子陌的衣摆哀求道，「那仙人你最後就再行行好，送我走吧！」
而孟子陌却是摇头。
「为什麽？」
「你禁不住的。」
「我怎麽禁不住了？」她有些不满，伸手拍了拍胸口，「仙人你那凡胎肉体的师侄都能这样送回去，我这有修练气脉护体的妖身又怎会输给她。」
「你别看碧青还未修得仙骨只是凡人，她可是已有近二十年修为傍身。而你，远不如她。」
「不会的，我有仙人你给的琉璃冰珀……」
「再者，我只是将她移出殿外，不过眨眼之时，而若是要将你送回去，所耗非但不只一刻钟，你要承受的，更是千万倍的撕裂之苦、移转之痛。不说你受不受得起这番折磨，就怕我才将你送进去，你那刚凝好的魂魄就会四散於虚空，再也拼不回来。如此，你还执意孤行麽？」
孟子陌的这番话让颜金玉彻底双腿一软，瘫倒在了雪地上。
她明白，孟子陌并没有骗她，可就是这般坦白相告才更让她心如寒冬。光光是那倾刻间的争斗，她就明白自己若是落到碧青手里绝对是必死无疑的，却没想到她会差得这样多，连区区一个移转之术都承受不起，只能受困在此。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呜呜咽咽，满是无助又委屈，更多的却是埋怨，怨当初不肯好好听话修练、老是贪玩了事，这下好了，她算是自食苦果了。
而孟子陌这回没有搀她起来，却也没扯开衣摆兀自离去。单脚屈膝蹲於颜金玉身侧时，看着那孩子似的懊悔神情、潸然不止的泪水，只是半句不言，静静相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