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为什麽我要去你家吃饭啊？这太诡异了！」梁采菲死命抱着路边的柱子。
她猜错了，低年级男孩是无下限的，为什麽有人初次约会──假如这也能称之约会的话──就把对方带到家里啊？而且还是与家人同住的家里？
「梁组长，你冷静一点，我爸我妈我弟我妹人都很好的。」程耀盯着梁采菲难得出格的举止，简直快笑炸了。
瞧梁组长平时那副斯文端庄秀雅的模样，原来可以被逼成这样，哈哈哈！
「可恶！你还笑！小学生抓什麽头发啊?!」梁采菲气极，伸手将他明显造型过的五分头拨乱。
他叫她穿随便一点，她真的听话照做，白T恤、七分裤就来了，没想到他自己居然特别整理过头发，还请她去他家作客！
「好，我下次会记得穿卡通上衣或是吊带裤，当个称职的小学生的。」梁采菲呕气的举止令程耀越笑越开心了。
「我不要去你家吃饭。」梁采菲才不管他开不开心，伸手戳了戳他额头，郑重强调。
「好吧，既然你这麽痛苦，那也不勉强你，我打个电话跟我妈说一声就好，可惜了，枉费她一早就去菜市场买鱼，还煮了一桌──」程耀拿出行动电话拨号的手猛然被梁采菲抓住。
「慢着！你已经跟他们说我会去了？怎麽可以这样？我根本就没有答应你！」这简直是强迫中奖赶鸭子上架啊！太过分了！
「不，我没有说你一定会去，我只说我会尽量说服你，不过我妈还特地因此向社区土风舞课请假了，我弟我妹也不去安亲班了，我爸也──」被指责的人毫不内疚，反而越说越令她内疚。
「算了算了，我去。」梁采菲下唇一咬，壮士断腕。若她不去，岂非很扫兴？
什麽小学生？她错看程耀了！他老谋深算简直太阴险！
「梁组长，你人真好。」程耀嘻嘻哈哈地笑着。
「一点也不好！」梁采菲狠瞪他一眼，重重地踩了一下他的脚。
「噢噢噢！好痛好痛！哈哈哈哈哈！」程耀哇哇叫地跳来跳去，被踩了也不生气，神情瞧来很乐，真是令梁采菲拿他没办法且头疼不已，又好笑又好气。
这人真是……傻瓜欸！
不知是怎样的家庭才会教养出这样阳光开朗乐天又积极的孩子？
梁采菲没有疑惑太久，很快便知道答案了，因为程耀一家人，都和他一样阳光开朗乐天又积极。
「阿耀哥哥，这是你女朋友吗？……噢！痛痛痛！」门一打开，便兴冲冲冲过来乱嚷乱叫的是程耀的弟弟，看起来约莫也是个小学生，而後面那声哀号是脑袋瓜被程耀搥了一拳的痛呼。
「阿耀哥哥，我有帮你整理房间喔！这样你女朋友才不会知道你房间本来很乱！」挤到门口来说话的小女生是程耀的妹妹。
这下全世界都知道了好吗？梁采菲都不知道是要因他们以为她是程耀女朋友这件事感到无奈，还是要因他们的童言童语感到想笑。
「两个！不要乱说话！」程耀龇牙咧嘴地朝弟弟妹妹吼完，转头过来对梁采菲说道：「梁组长，这是我弟，这是我妹，他们是双胞胎，今年八岁，是货真价实的小学低年级幼童。」程耀贴心地为梁采菲介绍。
因为梁采菲曾说过她眼睛有问题的缘故，他不知道在梁采菲眼中，弟弟、妹妹看起来会是几岁，为了避免她错乱，只好很尽责地说明。
「才不是，我虚岁已经九岁了！」弟弟不服气地嚷嚷。
「我也是九岁！」妹妹跟着抗议。
「唉呀！谁管你们几岁？都别吵了，快去洗手！梁小姐，来来来，你也去洗手，洗过手之後可以吃饭了……程耀！你那麽大个人杵在那里做什麽？快带梁小姐去洗手啊！」从厨房一路唤出来玄关的中年妇女当然是程耀的母亲，程耀的一双弟妹听见妈妈出来赶人，哗一声便散了。
「快点，我好饿！你妈说要等你们来才能吃。」已经入座的中年男人提声催促，显然是程耀的父亲。
「欸？怎样？我爸跟我妈也很幼稚吧？是婴儿吗？」程耀拉着梁采菲到厨房洗手，低声神秘地问。
「不，就是很平凡的中年夫妇而已，尤其是令堂，长得很漂亮。」梁采菲一边洗手一边应。
「齁！不好玩！害我那麽期待！」程耀递给她擦手毛巾。
……是有多期待自己爸妈是婴儿啊？梁采菲真想大笑。
真奇妙，他这麽孩子气，却令她初次造访他家的紧张感被稍稍冲散。
「好，我们快去吃饭，我也饿了。对了，我告诉你，你最好保持你的碗内有菜，不然我妈很快会把你碗里的饭菜堆成一座山，到时我可不会救你。」
「有这麽夸张？」
「有，绝对有，你等等就知道了。」程耀大笑。
果然，入座不到两分钟，梁采菲的碗里就已经堆满了排骨、鸡腿、花椰菜，卤萝卜……
梁采菲求救的眼神悄悄溜到程耀脸上，他与她四目相对，坏心眼地耸了耸肩，摆明无法帮忙，她瞪他一眼，只好认命扒饭。
「梁小姐，程妈妈不知道你喜欢吃什麽，所以随便煮，希望你吃得习惯。」梁采菲低头奋战到一半，程母开口。
「伯母，别这麽说，饭菜很好吃。」梁采菲赶紧将嘴里的饭菜咽进去。
「阿耀说你是他配合厂商的主管，这孩子平时莽莽撞撞的，假如有失礼的地方，还要麻烦你多担待了。」程母客气地道。
「不、不会，他没有什麽失礼的地方，他很好。」真要说起来，好像为程耀添麻烦的是她，若不是她害程耀延迟交件，她又怎会在这里吃饭呢？
「采菲姐姐原来是阿耀哥哥的主管，不是女朋友吗？」程耀的弟弟睁大圆圆的眼睛，蓦然接话。
「小孩别插嘴，你再继续这样闹下去，就算原本有可能变成女朋友，也会被你闹到不可能了。」程父打断小儿子的发言，不过，这句话似乎并没有比小儿子的得体到哪里去。梁采菲差点呛到。
「什麽有可能，什麽不可能？把拔你说慢一点，我听不懂。」程耀的妹妹闻言，也以软绵绵的童音，很认真地问。
「等你长大以後就懂了啦，来，多吃一点才会长大。」程父语毕，挟了只鸡腿到孩子碗里，摆明想塞住小孩嘴巴。
「齁！每次遇到回答不出来的问题都这样！长大明明还很久啊……」程耀妹妹瞪着碗里被塞来的鸡腿咕哝。
「你不想吃，给我好了。」程耀劫走妹妹的鸡腿。
「我哪有不想吃？」妹妹抢回来。
「你们都别吃，给我。」弟弟加入战局。
「不要玩食物啦！」妈妈制止。
霎时间，你来我往，整个饭厅热闹烘烘，气氛欢愉得不得了，梁采菲望着这快乐的一家人，筷子举在半空中，迟迟没有动作，顿时有种格格不入的感受。
她不是他们的家人，也应该不会成为他们的家人，他们盛情款待，究竟是期望她什麽？
「赌博？拳脚相向？天啊！你这是什麽问题家庭？我听说像你这种出身的孩子，情绪管理很容易出问题，遇到争执或不愉快时，也很容易做出和父母同样的反应。」
「采菲，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你的家庭、你的个性，你与我父母亲的应对进退，都令我失望。」
蒋均贤的父母与蒋均贤曾说过的话蓦然跳上来，狠狠揪紧她胸口，令她食不下咽。
是，她和他们想像中的不一样，她不是一个光鲜亮丽的公司小主管，不是一个能在事业上关照程耀的对象，她只是一个把自己伪装得还不错，实则败絮其中的平凡OL。
她只会令人失望，不是眼前这对父母期望的，能够关照他们的儿子，或是能与他们的儿子发展出美好恋情的好对象。
「嗯？梁组长，你说什麽？」在梁采菲尚未意识到之前，一句微弱的话音悄悄从她唇畔溜出来；坐在她身旁，距离她最近，但却听不清的程耀问。
周遭的吵嚷因程耀的问句停下，异常安静，每一双眼睛都充满疑惑与期盼地望着梁采菲。
「我……我说……」梁采菲放下筷子，当机立断地道：「我和你们想的不一样，我并没有那麽好。」起了个头，说下去似乎容易多了，梁采菲的音量不自觉提高。
她知道，她会把气氛搞僵，把事情搞砸，可是那都没关系，不要先对她抱持着美好的想像，然後再对她狠狠地失望，无情地将她抛下，她不想再承担任何一次别离与心碎。
爸爸走了，蒋均贤也走了，不要再有任何一个人，满怀期望地来到她身旁，然後满腹怨言地离开。
所以，她必须要说，她必须让他们明白──
梁采菲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再度开口：「我爸妈离婚了，我爸是个赌徒，不只在外头欠了很多钱，还时常殴打我妈。我从小到大都在不停搬家，就连现在，我都不知道我爸在哪里，也许他会突然出现，打乱我平静的生活，也或许他会留下一堆烂摊子让我收拾……我一点都不好，不适合稳定交往，我的生活里充满未知的麻烦，我──」
讨厌她吧！希望儿子与她保持距离吧！仔细认清她不是个适合交往的对象的事实吧！不要把任何人的未来与希望加诸在她身上。
不要到她身边来，假如有一天会远走的话，不如一开始便不要靠近。
「梁小姐，这些都不是你的问题，你为什麽要说你不够好？」程母在程耀还没开口说些什麽之前，便率先打断梁采菲的话，一脸不解。
「而且，这些事情，你来之前，阿耀就都跟我们提过了，还说你以前的男朋友就是因为这样生你的气，怕你难过，叫我们不要问你。」
怎麽会？梁采菲的视线讶异地扫向程耀。不论是程母的反应，或是程耀的作为，都令她同等惊讶。
程耀怎会如此向父母亲交代？虽然她是向他约略提过与男友父母饭局不愉快没错，但有如此详尽吗？他是问向敏敏的？还是公司其他同事？
「呃、我、那个，就是，去帮向敏敏搬家的时候，顺口问了一些……对不起！我保证以後绝对不会再这样了！」程耀摆了摆手，万分心虚，又唯恐梁采菲生他的气，急急忙忙向梁采菲道歉。
其实，他才不是顺口问的，他就是特地打听的！
他承认，他之所以答应帮向敏敏搬家，当中有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想多了解梁采菲一些；梁采菲不太喜欢提及自己的事，於是他只好旁敲侧击，没想到这麽快就露馅了。
「你一个女孩子，这样长大有多不容易，我们为人父母的难道还不了解吗？那你妈妈现在怎麽样了？她一个人住吗？」程母接话，她关心的重点则完全不是梁采菲与儿子的重点。
「不，没有，她跟我一起住。」梁采菲照实回答，却不得不承认，程母的问句令她备感窝心。
程母不只关心她，也关心她母亲。她好温暖、好明亮，就如同程耀一样……
「那就对了啊，你这麽孝顺，工作做得不错，不只把自己打理得很好，又照顾妈妈，还有什麽好挑剔的？我都还嫌阿耀年纪小不懂事，配不上你咧，对不对？」程母推了推程父的手肘，程父点头表示赞同。
「对！阿耀哥哥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程耀的弟弟虽然不是很明白大人在说什麽，但能够取笑哥哥的关键字还是抓得到的。
「什麽啊？去去去，你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程耀一秒钟就跳起来抗议了，不时还垂眸打量梁采菲的神色，担心她会因他私下打探她一事生气。
「采菲姐姐，我跟你说喔，阿耀哥哥为了今天你要来，不只昨晚搭配衣服搭配了好久，今天早上也在浴室弄头发弄好久，害我在浴室外面罚站也等好久。」程耀的妹妹不落人後，也在瞬间出卖了哥哥。
「喂！」程耀瞅了梁采菲一眼，难得地难为情起来，急急忙忙吼住妹妹，就连耳朵都急红了。
「哈哈哈！阿耀哥哥是慢吞吞的乌龟加大傻瓜。」双胞胎看见年长他们许多，平时威风凛凛的大哥哥居然害羞了，忍不住笑开怀。童音纯稚，就连梁采菲也被感染到些许笑意。
须臾间，餐桌上的气氛又热闹了起来，梁采菲睇着他们的灿亮笑颜，倏尔惊觉，这世界上似乎并没有任何话题能够把这家人之间的气氛弄僵，在他们温暖无伪的坦荡心思里，她的顾虑与考量显得太小鸡肚肠。
明明这种大家都在为儿子敲边鼓的气氛应该十分尴尬，却又异常和谐；即便心里头隐约知道这世界并不是如此美好，却又很想相信他们此刻呈现出来的美好。
梁采菲同时心酸也温暖，想说些什麽，却不知该说些什麽才好。
「梁小姐，你不要太有压力，虽然阿耀带女孩子回来，我跟你程爸爸都很开心，但是喔，我们也很开明，你们年轻人要怎样都可以，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当当朋友，偶尔来吃吃饭也很好啊，有什麽要紧？不过，要是以後阿耀欺负你，你尽管来跟程妈妈说，不要把委屈事放在心里。」程母见梁采菲在一片欢乐中沉默不语，不禁出言强调，要她放心。
「……好。」见程母眼神亮晶晶地睇着她，梁采菲只好应允，不过，这麽一应，好像又掉进什麽奇怪的陷阱，令她脸颊没来由一红。
感觉，好像在答应有可能与程耀交往一样……
「那小子很耐打。」程父天外飞来一句。
言下之意就是她可以打程耀就是了？梁采菲不可思议扬眸，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双胞胎又闹开了。
「真的喔！哥哥很好打。」咚咚！程耀的双胞胎弟弟趁机搥了程耀两下。
「而且哥哥都不会痛喔。」妹妹跟着补了两拳。
「喂！你们两个别太过分了！」程耀搥了两人脑袋瓜一人一下。
这根本就是三个小学生在吵架嘛……梁采菲方才一直紧皱着的秀眉终於舒展开，荒谬得想笑。
一看见梁采菲笑，程耀担忧她生气的心思终於放下，更加放肆地与弟妹笑闹了起来。
你一拳我一脚，你一言我一句；小小的屋子里，木板隔间、水泥地，三十坪左右大小，才放进了五个人，却欢乐奔腾得跟嘉年华会一样。
方才消失的食慾似乎又回来了，梁采菲正想举箸，程耀在餐桌下的手却蓦然牵住她的，无预警凑到她耳边来──
「我受不了他们了，你赶快吃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落在她耳边的悄悄话带着微热的鼻息与无奈的笑意，烘暖的体温煨得她耳壳发烫。
「好。」梁采菲扬眸睐向程耀，安静地咽下一口饭菜，也安静地咽下过快的心跳。
她想听他要说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