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张开双眼，一颗晶莹温热的水珠夺眶而出。
抬手拂去滑过嘴角微涩的水珠，温暖了带着屍气的指尖。
「鬼使白大人，要喝碗热汤润喉吗？」
我转目看向小童模样的孟婆，她手上捧着升起缕缕轻烟的热汤，就像烟消云散的怨魂一样。上天入地无人不知，孟婆汤入喉，此生去恩仇。或许我曾经喝过此汤，但如今我没有兴致嚐此汤的滋味。
「孟婆有心，在下不渴。」
孟婆低头尖声轻笑说：「无妨，奴家一定会再次为鬼使白大人留一口热汤喔。」
……再次？
回想成为鬼使前的过去，脑中只有一片空白。我没有生前的回忆，亦不知自己因何成为鬼使，好像生来就在冥府引导孤魂，却从来不知何方才是灵魂的归处。
唉。
手执招魂幡走过幽深的奈何桥，桥上的木板吱吱呀呀，彷佛一不小心用力重踏下去便会掉进深不见底的忘川。
从黑暗的冥府走到人间，和煦的阳光穿透我的身体落在遍野芍药身上。我揽着招魂幡走到小村落的茅屋，屋前的田地杂草横生，土壤乾旱龟裂，显然荒废良久。我不费吹灰之力穿墙而过，瞥见一名黑发黑瞳的男子垂首坐在屋子的角落。
据生死册上所述，此人阳寿仅二十有四，一生劳碌奔波，家破人亡以至孤苦重病而终。
收起生死册放回袖袋，我向他缓步走去，却被他怒吼打住。
「给我滚！」
我静静看着他周身红得发黑的气息，心知他若然执意留恋人间，不久便会化成永不超生的厉鬼，自此留在人间作恶，为祸苍生。
难得一遇如此执着的亡魂，正好合了我的心意。
我抿嘴微笑，走到他面前柔声说：「我是冥府鬼使，名白。我可以帮你实现未圆的心愿，然而你必须将灵魂赠予我，任我差遣。」
男子闻声抬头看我，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惊讶，遂定睛凝视我的双眼，似是看穿我的诡计，令我莫名心慌，转开一双血红色的眼眸。
「心愿吗？我想见我的弟弟，让他再叫我一声哥哥。」他一去先前的怒意，语气变得哀伤黯然。
我再次拿出生死册翻阅，在记载他生平的页末，一行模糊不清的小字似乎写着一个人名，但任我如何细看，始终看不清上面的字。
我叹了一口气合上生死册。唯今之计，只好先骗他到冥府，下去之後即使找不到他弟弟，也能叫判官与我合力将他收服。
我挂上看似亲切的笑容，轻道：「你随我到冥府，我带你到前尘镜看看令弟的去向。」
他皱起眉头瞪着我，原以为他要发难，没想到最後只是点了点头，跟随我的脚步回到冥府。
穿过结界，幽暗的冥府就在眼前，我带他踏上幽长的奈何桥，回头看他一眼，正好对上他锐利的眼眸。
「你从前也走过这条路吗？」
压下紊乱的心悸，我握紧招魂幡说：「不知道，我没有以前的记忆。」
「你……」他双目圆瞪盯着我半晌，遂垂下肩膀，低喃冷笑：「哼，是吗……」
走到桥的尽头，孟婆带着诡异的笑声盛了一碗热汤，尖声说：「这位公子，喝过孟婆汤，便可忘却前尘往事，好去轮回。」
他挑眉轻嗤，扬手拨开孟婆递过来的汤，一手掐住孟婆娇嫩的脖子，扯开沙哑的声线说：「看来你多管的闲事不少！」
「啊……鬼使白……大人……救命……」孟婆握住他的手向我求救。
我拉住他的手臂，急道：「你放手！孟婆只是尽忠职守而已，何错之有？」
他冷哼一声甩开孟婆，厉声说：「她骗我弟弟喝汤，我自然要报仇！」
「你怎知令弟已喝孟婆汤？难道他早已……」
他垂下眼眸，哑声说：「他死了，是我害死他的。哈……但我想不到，他竟然忘记了我。」
「当年是我不顾他的意愿，逼他进城读书，自以为这样对他是最好的，没想到他半路遇到流寇惨死刀下。若我听他的话，让他留在村里跟我种田养家，或许他如今仍留在我身边，亦不会……忘了我这个哥哥。」他再次抬眸凝视着我，续说：「如今我只希望他原谅我，再次叫我一声哥哥。」
我不由自主往後踉跄，血红色的双眼再次变得乾涩起来。
我明明只想骗这个人回来，尽快帮他完成心愿後代替我的工作，让我卸下官职获得自由。然而为何此人一而再三动摇我的心绪，令我无所适从。
「够了，鬼使白。」判官的声音从後传来。
我回头看去，蒙着眼的判官手执铁笔姗姗而来。
「阎魔大人让我过来迎接冥府新任的鬼使。」
新任鬼使？
我看了眼对面的男人，再看向判官。
难不成以後就由他接替我的位置，我可以自由了吗？
判官面向那人，语气平静无波问道：「你可愿与白一同担任鬼使一职，与他引导亡魂，永世不入轮回？」
那人看着浸沉在震惊当中的我，肯定地颔首道：「好。」
判官大笔一挥，眼前的人换上一身属於鬼使的服饰，衣服款式虽与我相同，却以黑色为主，手执镰刀短剑，显然以武为主，与我大相迳庭。
他张开跟我同样变成血红的双眼，再次四目交投时，他竟牵起一记释然的淡笑。
「自此以後，你便是白的兄弟了，鬼使黑。」判官说。
「是。」
那温热的水珠再次从我的眼里夺眶而出，这次它还没来得及温暖我的指尖，却被眼前身穿黑服的人抬手拭去。
「以後请多多指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