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长安,天色暗得较其他时节快上不少;聿珏乘着轿子抵达凰宁宫时,宫内已燃起长明灯,宫人忙进忙出,多少说明了今儿个的家宴,要教她所设想的还盛大一些。
还未入大殿,聿珏大老远便瞧见另一仪仗排沓而来,她原以为是藉故推辞的聿琤终是改变了心意,然而定睛瞧清之後,始知来者不是聿琤,却是——
「聿珶?是聿珶呀!」穿戴妆点齐整的聿珏见状,轿辇尚未停妥,她却是锦靴轻点,身上的朱云绣袍如双翼般展开,娇小的身子灵动如燕,一跃便跃出数丈之远。
轿夫不知二公主轻功已突飞猛进,全都讷讷的停在原地,「殿下!」仪态啊!湘君急了,深怕她摔着,与柳莳松齐身跃出,然则她的轻功高妙,才一个起落便将老太监甩於身後。
那头的聿珶但见聿珏风急火燎的凑近,赶紧停下仪仗,左右宫人见聿珏来到,慌忙叩拜行礼!
「聿珶!」
「二姊……」聿珏伸手来扶,聿珶却是站定後,庄重的敛裙行了大礼。「聿珶拜见云阳公主。」
「什麽拜不拜见的?」聿珏弯起朱唇,托住妹妹双臂,「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当真又惊又喜!」
「父皇几日前来探访,与我说了册封您的消息,又说母后办了家宴,娘於是催我回宫,当面给您道贺。」聿珶瞧见着青服者立於聿珏身後,对她微点了点头。「您这身袍子可真高雅好看……」
「娘娘怎麽样了?身子可安泰?」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
聿珏牵着聿珶踏入大殿,闲谈间尽是彼此近况。
「……见过大姊了?」
「自然!大皇姊已是太子殿下,无论如何不能怠慢的;我没去过毓慈宫,今日前往,才知宫殿内外经工匠整治之下,一派富丽堂皇,着实开了眼界。」
「她没说要来?」
聿珶浅浅摇头,「没说,不过我到的时候,父皇也在,或许真是有事相谈,不克前来。」
聿珏皱眉,细数这大半年来,似乎未曾再见到聿琤私下来拜见皇后,就连对上眼的机会都少了,更别说谈话。这对母女之间的嫌隙,莫不是自击鞠那时冲突後,便迟迟没能解开?
「二姊?」
她微楞,乃知聿珶指节贴扣着她手腕,敢情在探她的脉来着?「没事……怎麽?成了既琳的徒弟後学了几招,渐渐也有了大夫的样儿了!」
受了聿珏这般揶揄,聿珶面颊微红,松开了聿珏的手。「一时不察,还请二姊勿怪!」
「欸!怪什麽呢?我与你说笑的。你与娘娘到大明宫去还住不到一月,怎麽变得这麽见外了?」
聿珏噘唇薄责,聿珶回视那双剔透眸子,着实与往昔无异,这等真诚,恰与主掌东宫之位,得了势便眼高於顶的聿琤成了对比;不管是年少的二公主也好,还是得了食邑万户,地位俨然又高出众皇子一截的云阳公主也罢,聿珏,还是聿珏!
她挠了挠脸,略显羞愧的低了头。「二姊责备得有理,是聿珶生份了!」
两人入了殿,主持此回家宴的皇后已整妥衣装,正听着小曲,见两姊妹相偕来到,笑容满面。「本宫还以为珏儿这是在跟谁说话,原来是聿珶来了。」她亲手把聿珏牵起,对聿珶扬了扬手,笑问:「德妃近来身子可安泰?」
「托母后的福,娘娘身体无恙,请母后宽心。」
「听你这麽说,本宫就放心了。」皇后点了点头,搂着聿珏,直是将她从头顶到脚都打量过一回。聿珏努唇,不由打趣道:「母后瞧得这般仔细,不知情者还以为是聿珏与您阔别月余哪!」
「你这孩子……我好不容易盼着你受封了,早朝时在御座离你甚远,直到现在才能将你好好瞧过一回……哎!光阴荏苒,好似前一刻你不过才在我怀里卧着,这麽丁点大,一眨眼就长成这样了?」身为人母,看见女儿终於长大成人,皇后是感慨万千,点滴在心头,一时半刻也难以言尽。
「母后此言差矣!」聿珏努着朱唇,却是与皇后不同调。「您说是一眨眼,聿珏可是盼不得自己快快长成哪!」
此语出自她最宠爱的聿珏之口,饶是有些没大没小,亦能引得她浅笑吟吟。「长成了想怎麽着?莫不是打算拍拍翅膀,飞离娘亲身边?」
「母后说笑了!您待我这麽好,在您身边有吃有喝,有戏可看,聿珏巴不得窝在您身边,哪儿也不去!」聿珏偎进皇后怀里,母女俩紮实的抱了抱。
「珏儿还是这麽爱撒娇!」皇后心头一暖,眼眶忽觉几分热辣,暗自揩了揩眼;到底聿珏是她亲生,又由她照看长大,还能有这般贴心之举,教人不动容也难。「好了好了!也别让你四妹候在一旁,咱们出去等去,宾客随时都要来。」
与以往一样,聿珏坐在皇后身边,聿珶位列次席,堂前还摆了数个桌席,趁湘君端来酒水金觞的空档,聿珏暗数着,不禁觉得奇怪。「母后,都说是家宴,您怎麽好像……还邀了别人?」说话的同时不禁望向皇后右侧,今日那个位置,怕是少了主人落座。
皇后挑眉,语带神秘的道:「今日家宴,哪来的别人呀?」
「那……难道是叔叔、堂妹他们要来?」皇帝那辈尚有毓亲王及睿亲王两位兄弟,姑姑大长公主在她出生时便薨逝,她只闻其名,无缘得见。
「他们是给你与聿琤都送了贺礼来,不过我邀他们做啥?」皇后心底那把亲疏远近的尺,远比聿珏所想的还要泾渭分明。
连皇叔们都没邀?聿珏心里的名单,仅剩两位有资格但不可能现身的贵妃了。「那……还有谁呀?」
「待会就来,你稍安勿躁!」
才过了不到半盏茶,太监便前来通报说宾客已到。「嗯!快请。」
聿珏眨巴着眼,在为首的那人一身紫服踏入凰宁宫大殿时,她是差点将眼前的酒水给撒了!
怎、怎麽会是他们来?
「臣谷仲良与一家妻小,向皇后娘娘、云阳公主、四公主请安!」
「谷、谷二叔?」聿珏忍不住叫了出来,望向皇后的眼神除了诧异之外,仍带着许多不解。「怎麽会……」
「珏儿!瞧你这毛毛躁躁的性子,不得无礼。」皇后伸手按下她,对谷仲良点点头,「谷爱卿一行免礼,快快入座罢,晚宴很快就要开始。」
「谢娘娘恩典!」
聿珏瞧着他们给宫人指引着入座;这回来的不仅谷仲良夫妇,连谷烨樊夫妻都来,至於谷烨卿更是越过兄长,坐在谷仲良身边。
她瞪着谷烨卿,期盼他能稍稍给她些线索,可谷烨卿不知道是刻意闪避,还是与她一样一头雾水,居然连眼神都没同她对上。
反而是次席的聿珶在瞧见了这样的宾客名单,心里已约略有了个底;皇后莫不是早料定聿琤不会来,才选在聿珏受封这晚行此「家宴」?
望向皇后右侧那席,完全就是个虚悬之位,连温酒都没给备上,深知宫廷礼节的皇后,断不会犯此低劣错误。
倒是聿珏明显的踌躇不定,知晓来赴宴的人竟非亲非故,满腔疑问却无人可说,令聿珶不禁心生同情。
然而最应受到同情的,却不是聿珏。
聿珶望向立於聿珏身後那位着青服者,但见她低头敛眉,神情凝肃,却是藏於袖里的手微微颤动着,就像是在压抑着、忍受着什麽巨大的痛苦,或是埋藏於胸中的翻腾情感。
蔺姊姊……聿珶收回视线,望着眼前的茶汤,不禁悄然一叹。
或许湘君早已料到此刻处境,聿珏受封之日——亦是她,心碎之日。
*
受封为太子之後的聿琤在送走皇帝之後,又至鸿庐寺梳理了接见西荻王的一切事宜,回到毓慈宫,先瞧见那金光流灿的金乌屏风,再望向两旁廊柱,最後落在太子御座上。
她缓步走近,每一步都像是接受着百官、万民拥戴般的欢呼膜拜;她终成了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
素手抚过那把御座,聿琤近乎是醉心、痴迷地望着这个位子,金乌屏风象徵着日头,彷佛只消坐上此位,她就能高悬青天,掌管、统御着天下。
一切的一切,都彷佛近在咫尺。
她坐上那刻了繁复纹路的御座,殿前只掌了一半的灯,然而此刻的她心地清明,感觉殿内的所有摆饰都发着光,好似旭日当空,照耀着一切。
聿琤闭上眼,稍稍松懈了紧绷的身子,才往椅背靠上去;她舒缓了气息,闻着御座上的龙脑香,良久,睁开眼时,一名着朱红官服的女子悄然跪在她脚边。
是裴少懿。
她太陶醉於此刻,所以裴少懿来到身边时,她完全没发现;然而,少懿却是很体贴的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候着、等着,直到聿琤睁开眼发现她的存在,轻喊她一声。
「你来了?」
「嗯,少懿已备妥晚膳,请太子殿下用膳。」她双手俯地,额际贴靠在毯上,心悦诚服地行了大礼。
「抬起头来。」
裴少懿抬眼,嘴唇微扬,双目炯炯的迎向聿琤。
「来本宫身边。」
她依言靠近,聿琤对她勾勾手指,她弯下腰,无声送上朱唇。
「咱们,终於是走到这一步了,少懿,你为我欢喜吗?」聿琤一手托起裴少懿的脸,她再度跪下,让聿琤不必仰头瞧她。
「当然是……欢喜的。」
「除了父皇来这儿所允诺我的两件事之外,你都欢喜,对不?」
裴少懿双眉微拢,几不可察的叹息,「二者皆为太子殿下的喜事,少懿也是欢喜的。」
皇帝於晚膳前亲临毓慈宫,聿琤所求二事,一是正式任命文图阁学士傅迎春为太子太傅,明日起便要来到聿琤身边辅佐。
二是奏请她与梅穆之间的婚事获准;婚期就定在正月,皇帝不仅要喜迎快婿,更命人早日着手准备,务要把喜事办得风光隆重。
「说谎!你这是违心之论。」聿琤笑了,玉指搔弄着少懿下颚,调情意味浓厚。「别说为我,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欢喜?」
裴少懿深吸了一口气,直是闭上眼,摇了摇头。
「可你忍了,不是麽?我的好少懿。」
「少懿一心只为殿下,您的喜事就是咱的喜事。」她睁开眼,眼底隐隐泛着泪光。「太子殿下,赶紧用膳吧,再等下去就要凉……」
「我不饿,我现在只想舒服的净个身子,与你缠绵缱绻,可好?」
「殿下……」
聿琤温柔的为她拭去眼泪,揽她入怀。「这袍子虽尊贵华美,穿久了也觉得沉,本宫要你亲手给我褪下……只给你。」她浅笑吟吟,「快去准备。」
裴少懿无声哽咽着,不住点头。「少懿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