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幕那端的脸确实看来很年轻。
艾德温和对方不约而同打量起彼此的年纪和阶级,就听到一旁乔艾尔发出受不了的抱怨声。
「没救了,等你们打完这该死的英国阶级招呼再叫我。或者等你们聊完天气。」
说着他还真跑到窗边去抽菸了。
艾德温看到对方脸微微一红,照亮了原本不明显的雀斑痕迹。
「呃……那麽,请容许我直接切入重点。」青年说,一口经过些微标准化制程的南威尔斯口音,一脸完全标准的英国式尴尬。
他的语气透露出急切和紧张。
那是真的,还是不小心露出习惯性的夸张?
管家的工作内容含有大量表演成分,有很多学了一辈子戏剧的人,到了某个年纪突然惊觉他们在这条路上发的光连自己的脸都照不亮,後来也发挥他们多年所学和累积的人生阅历,转行成为优秀的管家。
几年前认识一个专门做婚礼主持的跑去受训,乔艾尔还用手肘顶了顶艾德温,学他的伦敦腔说:「每种舞学到最後都能去跳骚莎,每种职业做到最後都来作管家。」
无论如何,要说管家有一半的工作是在表演,那麽另一半,就是倾听了。
倾听──所有你说出口的,和所有那些没说出口的。
『言语的威力,比不上谈论方式的影响。』就像老埃尔文说的,『你可以在遣词用字上精雕细琢,但你的眼神、表情、你说话的方式,在在都会泄漏你想表达的暗示,即使你认为自己没有在暗示。别忘记这点。』
是,老埃。我记得。艾德温不会忘记。
艾德温记住所有这些训诲,来自他人生导师的训诲,他在专业上的前导、他未来规划的雏型、他替代的父亲。
「──财务问题?」
抓到关键字的艾德温皱眉。
「唔,抱歉,但我不确定这是应该和我讨论的事。」
「不是这样的。」戏剧感十足的南威尔斯腔加了重音,「杜克蒂先生这项计画的起始日期很早,我确信您应该有经手。」
艾德温不由得停顿了下,又想起过往。
『我确信……』
老埃尔文会说,这是试图给对方施加压力的用法,让人听来像个对大案子缺乏信心的年轻律师。
「我从酒店经理转任杜克蒂先生的私人管家,」艾德温说得不愠不火,「你可以想像,我经手过的事务非常繁杂,所以有任何事项被我经手过,我都不会太惊讶,差别在於我记不记得。」
「拜托您!」青年似乎真的急了,「最起码,请您给我──」
「所有的交接资料我都整理过,和杜克蒂先生汇报,它们现在也应该在你手中。」
「不,给我一点时间,看看您是不是对这些人有印象,这是我目前追查到的线索。」
艾德温愣了下,看向窗边的乔艾尔,乔艾尔还对着窗外吞云吐雾,像是背後有长眼睛一样对他摆摆手,像是在表达『我就说吧』。
他一边接收图片档,一边狐疑地偷瞄乔艾尔。
照理来说,不管艾德温个人和瑟雷斯汀‧杜克蒂的关系如何,一个离职的管家都应该绷紧自己的上唇,现职的管家则应该乾脆把整张嘴封起来。
现在这前後任却坐在这里隔着萤幕讨论,牵线的人还神秘兮兮要说不说,这真的……
很吊诡。
就跟他和瑟雷斯汀‧杜克蒂之间的事一样。
叹了口气,他一一点开照片。
一张并不是很清楚,从饭店外向内拍摄,一群人正走下阶梯,其中一个是青年,旁边刚好被门柱挡到的应该是瑟雷斯汀‧杜克蒂。
另外几张分别对准了三四个人,全都有出现在那张不清楚的大合照里,清一色男人,组成非常国际化。
他先点开一张。
照片中人参杂灰色的红棕短髭修剪整齐,同色的头发後梳,还有一双漂亮的苏格兰眼睛,年纪不轻。
在艾德温的印象中,桌後那双苏格兰眼睛比照片看来更叛逆,红棕色的头发那时没这麽灰,後颈处还有些过长。
「我在法国看过这个人。还有里面的一些人。」乔艾尔突然说。艾德温顿了下,没回应。
下一个──
他一连看过去,有的印象深些,有的淡到他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但他记得。
深吸了口气,他点开最後一张,照片中是个亚裔男子,让他想起从刚刚就一直被迫当个透明人……透明鬼的小黑。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一阵强烈而混乱的情绪朝艾德温袭击过来,让艾德温脑中一片空白,顾不得青年和乔艾尔的反应,他直接转向情绪的来源。
小黑就在那里,盯着萤幕,半张着嘴,似乎想说些什麽,却出不了口。
接着,情绪软化下来,渐渐形塑成具体的字词。
艾德温感受到的,是一种排山倒海的哀伤和心涩。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