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于菲大字形的躺在庭院的和式地板上，手指顺着木纹画着圆圈。
刚才纪言风就和往常一样陪她走到家门，一路上都没说什麽话，他好像心不在焉，差点闯了几个红灯，都被穆于菲给拦下来了。
纪言风弯下腰逗着崔梅恩，捉住牠的尾巴，顺了一下，崔梅恩也没生气，牠兴奋的跳起来，整个身体扒着纪言风，牠哈哈的吐着舌头，狗爪在他腰间上下磨蹭。
「牠很喜欢你。」穆于菲无语的看着牠彷佛装上马达的尾巴。
纪言风笑了一下，他对着穆于菲说：「……我知道啊。」
他抬眉看着，似乎还有其他意思，穆于菲心里咯噔一声，把纪言风给赶走了。
这几个月下来，虽然他对她的态度已经转变很多，但像这样眼神古怪的还是第一次，灰蓝蓝的双眼顿时就变得贼亮亮的，彷佛藏着难以捉摸的心思。
她看着放在角落的两包狗饲料。崔梅恩的伙食消得很快，没多久饲料就见底了，可是纪言风好像都能抓准时间，每隔一阵子就给崔梅恩买饲料，这次还一次买了两包。
纪言风除了心里藏着刀，嘴上却能温和的笑着之外，穆于菲就没看过他这麽讨好人。就连对苏茉，他也只会傻呵呵的一昧对人家好，却从来不会主动做些什麽。他就像块木头，用自己的方式对人好，但对於喜欢不喜欢，又感觉他心里面明镜似的，自己清楚的很。
一旁的手机震动了几下，打断了她的思绪。穆于菲抓起手机看，是沈昱恒大大的笑脸，这小子，三不五时就来烦她，就像纪言风三不五时就来进贡饲料一样。
『yo！木鱼，我明天培训放假欸。』
穆于菲嫌躺着不好打字，坐了起来。
『是喔。』
『好笑的是，公司明明规定练习生不能谈恋爱，却选在情人节放假，这不是引诱犯罪是什麽！』
『明天是情人节？』
『每个月的14号都是情人节啊！』
她哼哼一笑：『有谁真的会每个月都过情人节。』
『啊！抱歉抱歉，我忘记你没谈过恋爱。』
『……』
『是吧，单恋应该不算谈恋爱吧？』沈昱恒问。
穆于菲气的躺回原位，手机还滚了两圈掉到崔梅恩脚边，牠没兴趣的抬头看了两眼。沈昱恒还在咻咻的发送讯息，手机震动着，崔梅恩似乎受不了吵，牠从地板爬了起来，鼻孔吐了两口气，摇着屁股离手机远远的。
『那我明天去诺里奇找你喔？』沈昱恒问，但穆于菲赌气没看。
隔天，穆于菲拖拖拉拉的出门，虽然也不是很在意什麽14号啦，但她还是随手抓了一把糖果丢进包包里……
正准备要出门的时候，崔梅恩一样在身後呜呜叫，她看了崔梅恩一眼，拍拍牠的头。穆于菲打开庭院大门，她愣了愣。纪言风原本靠着墙发呆，看到穆于菲後便笑了，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干嘛？」
「……等你。」
她没有问纪言风为什麽不在平常的路口等她，她低声问了一句：「苏茉和学长一起走？」
纪言风看着穆于菲，应了一声。
在他们到诺里奇的时候，就看见西瓜皮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无聊的晃着脚。
西瓜皮的出现让学长与苏茉困惑了一阵子，但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而西瓜皮则在穆于菲的施压下，一边交出偷藏在口袋里的文具，一边解释自己是来找蓝眼睛和虎姑婆玩的。穆于菲听了，要西瓜皮滚回去。
「阿庞说了，是你们要我来的啊！」西瓜皮踮起脚尖，红着脸、扯着喉咙鬼吼鬼叫。
她瞪了西瓜皮一眼，要他去帮忙学长扫仓库，那里对穆于菲来说已经是蟑螂王的领地、她的禁区。直到西瓜皮一脸灰的抓了两只蟑螂，笑嘻嘻的说：「哇好肥美喔！」，穆于菲这才慢慢的走进诺里奇，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拿着刚才西瓜皮偷藏的小熊长尺和变形金刚的橡皮擦。
「这是你的劳动成果。」穆于菲这麽对西瓜皮说。
纪言风在一旁听了便勾起嘴角，默默的关注这两人的互动。
「你知道劳动成果的意思吗？」
西瓜皮紧盯着变形金刚，摇摇头。
「就是你透过自己的努力收获到的东西。」穆于菲把文具给他。
「那如果我明天抓三只蟑螂，就会有三个变形金刚吗？」西瓜皮伸出短短的手指。
「……总之，你偷东西的话，小鸡鸡会长不大。」她说。
纪言风手抖了一下，撕下黏在纸箱上的胶带。而穆于菲拿了几张纸打发西瓜皮，要他随便摺着玩。
她转头，发现纪言风在看她，穆于菲假装不在意的抓抓手臂，走到大树下发呆。此刻的诺里奇还是没什麽生意，尤其老板依然音讯全无。
穆于菲垂眼，看着纪言风的双脚渐近，他抬手揉着她的脑袋，穆于菲的心脏揪了一下，但还是保持怀疑的抬头看他。
「……谢啦。」纪言风低声说着。
她知道纪言风指的是西瓜皮的事，他会道谢，纯粹因为西瓜皮是那栋公寓里的人。
「你打算怎麽办？」穆于菲推开纪言风後，低头玩着手指。
他靠在树干上，西瓜皮在一旁摺着纸飞机，嘴里边发出咻咻咻的声音。纪言风看向穆于菲，後脑杓蹭在树干上，沙的一声：「西瓜皮只是想来玩──」
「我不是说他，」穆于菲没看他，她看着西瓜皮，「我是说苏茉。」
纪言风盯着穆于菲的侧脸，知道这个人在假装不经意地提起苏茉，但手法有点拙劣。
「什麽怎麽办？」
「你都不解释西瓜皮的事，她看起来很沮丧。」
「为什麽？」
「因为……」穆于菲转头对上纪言风的眼睛，「你和我之间有秘密。」
纪言风耳边还能听见西瓜皮鬼叫的声音，小米学长举起水管，在喷头上用力一压，水柱像雷射光一样的射向西瓜皮。
「那我要和她说吗？」他问。
穆于菲愣了一下，她不懂这个问题的意思。
她皱着眉头问道：「让她知道也没关系吗？」
「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麽大不了的……」
西瓜皮好不容易抢到水管，但因为人太矮了，力气又小，所以怎麽就是喷不到学长。
他气鼓鼓的叫了一声，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水柱在瞬间灌进了正在狂妄大笑的学长鼻子里。
「没什麽大不了？」
「嗯。」
穆于菲低下头，闷闷地说：「那你不要和她说了。反正没什麽大不了，那干嘛说。」
她说完就准备离开，纪言风拉住她的手问她怎麽了。
「……吃西瓜啦。」
他莞尔一笑，看着穆于菲进诺里奇的背影，她脚步拖得很用力，门上的风铃也叮铃铃响个不停。这是一种……很矛盾的状态。
在纪言风还想隐瞒的时候，穆于菲还曾抓着这个把柄，威胁他要和苏茉告状。可是当他现在已经没差了，却换穆于菲郁闷了。
穆于菲拿出买来的西瓜，不知道该怎麽切。她左找右找，只翻出了一把水果刀。
她拿起刀，施力往下砍，刀子竟然就这麽陷进壳里，拔不出来了。穆于菲不耐烦，她想把水果刀拔出来，最後她眯起眼，双手举起刀柄，西瓜连着刀子被举在半空中，因为太重了，穆于菲的手有点颤抖，她深吸一口气，把西瓜往桌面一砸，西瓜裂成了两半。
刚被水呛的不轻的学长进门，他看到了这样残暴的画面，早被呛红的双眼又差点被逼出眼泪。
「杀人啊！」学长边咳边喊：「西瓜皮是你在外面偷生的吧，干的都是危及人类性命的大事！」
「吵死了！」
纪言风听见他们从里面传来的声音，他走近诺里奇，隔着一片玻璃门，看着穆于菲正烦躁的和小米学长对骂。
纪言风当然知道她在烦什麽，对於穆于菲来说，他就是个麻烦制造机。
但是有些事情，就连他都无法真正的理解。例如，他坚持隐瞒了好几年的事情，在某个瞬间却又变得不值一提。他的心态转变得太快，他认为自己就像马戏团里打着铜锣的猴子，得意的吱吱几声，却不知道对於马戏团来说，打铜锣或许是最可有可无的表演。
他想起国中时期的穆于菲，她明明是不容易出汗的体质，当时却流了很多汗，她在陪他等苏茉。
为什麽不叫李叔来载你？当时的纪言风这麽问她。
穆于菲看了他许久，才耸耸肩：「不是说好一起放学了吗？」
她弹着自行车上的车铃，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她看着逐渐走来的苏茉，又说道：「如果到了必要的时候，我是可以随时放弃的。」
那是纪言风第一次，看着穆于菲，却没注意到苏茉是在何时走到身边。
或许就像她说的那样吧，原本看的很重的事情，却突然可以放下了。并不是因为不在意，而是因为他找到了更想去在意的东西，或一个人。
如果在五年级的时候，那个毛都没长齐却自以为忧郁的纪言风，他保护的人不是苏茉，而是穆于菲，那情况会变成怎样？
「言风。」
纪言风看向苏茉，她还是蹲在角落洗着电风扇，她说那很容易积灰尘，不定时清的话会很脏。苏茉沉默一阵，才笑着说道：「如果你没事的话，可以来帮我吗？」
纪言风应了一声。
如果当时的那个人是穆于菲，那情况会变成怎样？
老实说，纪言风连妈妈的五官都忘的差不多了。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的背影、那条翻肚的金鱼。
还有，她在离开前曾对他说过，别太苛求自己。
那时纪言风还很小，小到他只能记得这句话，却不知道苛求是什麽意思。
「先等我一下。」
苏茉还没回答，纪言风就打开门，他走过还在滴着水的学长，无声的接过穆于菲手里的刀，安静的切起西瓜来。
「……」
在一阵诡异的沉默後，纪言风也把被砸碎的部分清了乾净，顺道连桌子都清好了。他看了穆于菲一眼，莫名的笑了一下，又再次经过已经流了一地水的小米学长，出了诺里奇。
如果，当时被骚扰的人是穆于菲，她就算害怕，也还是会握着拳头强装镇定吧？所以纪言风根本不会被谁的眼神所动摇，也不会去揍人。
假如，假如还是变成一样的情况，那穆于菲或许会摇醒倒在地上的那人，警告他：「是你先缠着我的喔，我们这是正当防卫。」然後偷偷的，把他断掉的牙齿踢进路边的排水沟里，试图消灭证据。
「……」纪言风接过苏茉手上的扇叶，笑了出来。
「怎麽了？」
「只是──想到有趣的事。」纪言风说，他接过水管，把上面的泡沫冲了乾净。
小米学长走出来，他端着一盘西瓜，逼西瓜皮吃。
「西瓜皮就是要吃西瓜啊！」学长揪住西瓜皮的後领子，「不然你对得起自己的发型吗？」
「我不要吃籽！我的头会长出西瓜树。」他不喜欢吃西瓜，但他喜欢吃没有籽的西瓜。
「西瓜是长在树上的吗？」学长怀疑的摸着下巴，「没关系，你可以把籽吐出来。」
「好麻烦耶！」
「你小小年纪就嫌麻烦？」
这时，巷口冒出了一颗毛绒绒的头，那颗头说道：「你可以变成机关枪。」
穆于菲才刚出诺里奇，就看到了一颗鬼鬼祟祟的脑袋。她迟疑的问：「……沈昱恒？」身後匡当一声，穆于菲循声转头，看见纪言风默默地捡起掉在地板上的扇叶。
「木鱼──」沈昱恒嘿嘿的笑着，「你不要怀疑，我就是来找你的喔。」
「是喔，」穆于菲点头，又说道：「你回去吧。」
「……冷酷！无情！」沈昱恒走近，自动的拿起一片西瓜，「明明昨天就说好了耶。」
「你是没有其他朋友吗？」
沈昱恒假装没听见，他笑嘻嘻的啃了一大口西瓜，对着西瓜皮含糊地说：「你看。」
他嘟起嘴，西瓜籽噗噗噗的从嘴里射出来，粒粒分明、精准又失控，西瓜皮的小眼睛一亮，只见沈昱恒帅气一笑，亮起一口白牙：「机、关、枪！」
穆于菲叹口气，这点技术，如果弄在学习上该有多好。
她把水果盘端给纪言风和苏茉。沈昱恒转过头，和纪言风对上眼，短短的几秒，没什麽交流，又默契的移开视线。
洗完电风扇後，纪言风又走到树下。或许是因为穆于菲喜欢这棵树的关系，她时常看着树发呆，於是他就会好奇的跟着抬头看看，而这棵树也就这麽成了他的老位置。
沈昱恒是个自然熟的家伙，初来乍到，就和西瓜皮玩成一团，互相揪着衣服在地板上打滚，学长还在一旁计分，玩的有模有样。不久後，一旁的穆于菲也加入战场，她默默的把西瓜皮抓起来，把他的浏海绑成一搓小尾巴，西瓜头变成了一颗苹果头。穆于菲喃喃自语，她说都绑成这样了，为什麽还是不可爱。
纪言风无奈的笑了，他发现，自从发现崔梅恩的那天开始，或许那就是一个契机，他的视线总是会不由自主的追随着她，然後画面一幕一幕的，就会被拼凑起来。
突然，纪言风拉回思绪，移开了黏在穆于菲身上的视线。
他看见沈昱恒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衣服上还有泥和灰，西瓜皮一脸撂倒你的气势，就这麽扒着他不放。於是沈昱恒便拖了个拖油瓶，走近穆于菲，一步两步，纪言风的眼珠子也跟着一步两步的移动。
沈昱恒不知道说了些什麽，穆于菲把手伸进围裙的口袋里，摸出了几颗糖果，沈昱恒灿烂的收下，西瓜皮的脑袋也跟着那几颗糖果呼噜的转。
然後，穆于菲转头看了过来，她看着纪言风，纪言风也没有移开视线。她的手在口袋里游移了一下，最後还是讪讪的走回诺里奇。沈昱恒就这麽看看穆于菲，又看向纪言风，不管西瓜皮再怎麽胡闹，他无声的扒了糖果，全塞进了嘴巴里。
而纪言风也就闭起眼，感受着胸口某块不太对劲的地方。
「哟。」
沈昱恒叫了几次，纪言风皱着眉，双眼依然闭着，就没打算搭理他。
「……木鱼？」沈昱恒故意喊了一声。他见眼前的人慢慢睁开眼睛，阳光有点扎人，那人眯着眼环顾四周。就这样，沈昱恒也开始跟着纠结着。
纪言风没看见穆于菲的人，他瞥了沈昱恒一眼：「有事？」
「没，看你眼睛闭着，以为你死了，」沈昱恒耸肩，「姑且叫一下。」
「……」
纪言风看着沈昱恒的手，他正手痒的卷着糖果纸。沈昱恒把糖果纸拆开，又重新卷上，心里挣扎着，嘴上犹豫着，最後还是说了：「我和木鱼说今天是14号，是情人节。」
纪言风没说话。
「我刚才和她讨东西，没想到她还真的有准备糖果。」沈昱恒摸摸鼻子，他原本想跟纪言风炫耀，但讲着讲着，也没底气了，「还想说她是哪条神经不对，连糖果都不怎麽甜。」
纪言风低声说道：「我不爱吃甜的。」
沈昱恒没什麽反应，他没底气就是没底在这，因为他当时听声音就能隐约猜到，穆于菲在口袋里还留了几颗糖。
「……你在挑衅吗？」沈昱恒问。
纪言风顿了一下，他看着沈昱恒，目光都显得沉甸甸的。某天体育课，他和沈昱恒的对话全浮现在脑海。他的眼神和当时一样清澈，和自己很不一样。
「嗯。」
沈昱恒听见纪言风应了一声，便诧异的瞪着他。
纪言风就这麽和他对视着，他想着，这小子那天说过的话。
『既然你都回答不出来，那就把穆于菲让给我吧？』
『不行。』
沈昱恒别开视线，他纠结的卷着糖果纸，糖衣被卷的烂烂的，边边角角已经没了形状。
「哈──有答案了？」沈昱恒把所有糖果纸揉成一团，一股脑全塞进口袋里。
『不行？』
『不行。』
『凭什麽？』
『……我也不知道。』
「嗯，有答案了。」纪言风说。
沈昱恒说过，他不喜欢穆于菲。这个时候，他依然没有底气。
他一直都这样，喜欢是喜欢，讨厌是讨厌，但他会主动避开麻烦，就好比木鱼。他听见穆于菲在身後的声音，还有纪言风此刻的眼神。
沈昱恒沉着脸，头也不回的转身，他略过了疑惑的穆于菲，连声再见都没说，就直接离开了。
因为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如果事情变得麻烦，他就会感到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