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回到广场的时候，营火晚会已经要结束了。
他们悄悄的溜走，又悄悄的归队。此刻的他们就像夜色一样沈默，隔绝於吵闹的晚会之外，就彷佛刚才的对话不曾有过，乾枯的水沟、璀璨的星星，沈静又安稳。只有穆于菲清楚，当时的自己是如何卯足全力，才把想说的话说出口。她或许是有点意气用事了。
在对纪言风做出某种奇怪宣言的时候，她只凭着一股意志，可是当她一看见纪言风的表情变化，心脏却疯狂的鼓噪着，她内心激动，却也清醒了。
我在干嘛？她在心里质问自己几百遍。但，这或许就是一个契机。
隔天一早，他们开始整理环境，捡了一个上午的垃圾和木材灰烬，直到中午才搭车离开。
昨晚，穆于菲躺在帐篷里怎麽都睡不好，夜晚总是折磨人，她左思右想，又理解了一个问题。
那个时候，纪言风空白了好长时间，他就这麽看着穆于菲。而沉寂的当下，水沟的落叶堆里传出沙沙的声响，或许是某种爬虫类在挣扎，但穆于菲没有心思去管。过了许久，纪言风才说道：「也对，我们真的认识很久了。」
穆于菲还有很多心里话，但她没有再多说，她觉得当时的气氛更适合沉默。她也担心着，自己会不小心告白。
在帐篷里，她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穆于菲想了又想，当时纪言风为什麽会停顿那麽久才说话。他的语调还是很温柔，他只要在茫然的时候就会显的松懈，眉眼间的线条会变得软绵绵的。但，他说的『也对，我们真的认识很久了。』那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穆于菲就会胡思乱想，她开始认为，当时纪言风说的其实是：『也对，相遇和相恋，永远都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拿起手机，点开相簿，里面全是纪言风。她不应该再止步不前了。
反正她很奸诈，她可以用好朋友的身份做好多事，就像纪言风一直对苏茉隐藏本性那样，她也可以躲在一旁乱射暗箭，只要纪言风中了失恋的箭，那她就可以钻进伤口窟窿，趁虚而入……
游览车咕噜噜的往前开，偏僻的山景呼啸而过。穆于菲舒服得靠着椅背，闭眼计算着这趟露营所获取的东西。
班级荣誉：亚军的红色旗帜、两箱铝箔装饮料、沈昱恒受伤的脚、带队的教官很帅。
个人荣誉：纪言风的十七张照片、和纪言风独处的时间。还有，苏茉不知道的纪言风。
当众人抵达学校，有的同学直接上了返家的校车，有的同学还待在校园里闲逛，想等人比较少的时候再回家。苏茉向穆于菲挥挥手，与小米学长先走了。穆于菲坐在行李箱上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时不时注意在身後帮忙同学搬行李的纪言风。
「为什麽露营完我们还得去诺里奇不可？」穆于菲问到。
「别抱怨了，快走。」纪言风这两天没有牵自行车，所以他拉着穆于菲的行李快步走着。
「你那麽赶干嘛？」穆于菲加快脚步跟上，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对劲，才对纪言风解释道：「我刚才不是在抱怨。」
「⋯⋯」
「我说，我没有抱怨！你以为我是那种会到处抱怨的烦人婆吗？」
「啊？」纪言风愣愣地看着穆于菲，「你一个人叽叽喳喳的在演独角戏？」
他低声笑了，弯弯的笑眼和温驯的头发，看起来不像纪言风，却像认识很久的邻家大哥。曾在许多少女梦中出现的那种邻家大哥，然後他会对你说：你长大之後就嫁给我吧！那种肉麻的邻家大哥。
当他们到达诺里奇的时候，小米学长正稀里糊涂的蹲在门口整理纸箱。学长一看见他们就站起来大喊：「你们总算来了！」
他推着穆于菲与纪言风进门：「仓库里的东西我们大概都清出来了，你们负责打扫。」
「为什麽要突然清空？」
「里面有些东西放了好几年都没拿出来过。老板前天打来，说他这次会带一大批好东西回来，所以我们得先清一个空间出来啊。」学长边说，接着默默的发给两人口罩、抹布和塑胶手套，并拍拍他们的肩膀：「辛苦了。」
「啥？」穆于菲才刚觉得疑惑，就被学长推进了仓库。小米学长站在门外，插着腰说，啊！不要关门，仓库很脏的──空气不流通的话，你们在里面窒息就不好了，哈哈！
「……」纪言风看着学长的嘴脸，沈默的将门奋力一关。
碰──
隔绝了他恼人的视线。
「先生，请不要意气用事，这里的空气真的很糟。」穆于菲随手扇扇，还有一团成球的灰尘在半空中飘着。
纪言风听了，才决定把门打开。
「等等！」穆于菲又迅速的伸脚，抵住了门，她忘了关门有利独处，「还是关着好了，不要让灰尘飘出去啦。」
「……喔。」纪言风疑惑，却还是应了一声。他蹲下，打算把柜架深处的箱子移出来，这时，却从黑漆漆的凹槽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还有……
嘶──
爬行的声音。
「什麽？」穆于菲故作镇定的问，「什麽东西？」
纪言风站起来，用脚踹了纸箱一下。
嘶──
瞬间，大概有四、五只蟑螂从暗处快速的爬出来。
穆于菲倒抽一口气，「怎麽办？」她看着淡定自若的纪言风，又心急的问了一次：「现在怎麽办？」「什麽怎麽办……打啊。」
「那你快打啊！」
「……」
「打啊！」
「……」
「纪、言、风！你竟然不敢……」
啪叽──
穆于菲急的踱脚，话都还没说完，就从鞋底传来脆生生的诡异声音。他们愣着没说话，穆于菲屏息，彷佛要确认般的，她又轻轻踩了一下……
啪叽──
「……」穆于菲瞬间脚底发凉，并一路麻到了头顶。她缓缓的把脚移开，仓库内似乎充满着两人激烈的心跳声。她脚下有的不是冬天的落叶，而是开肠破肚的，大蟑螂。
穆于菲抬头看着纪言风，对方也正看着她，他们面面相觑，眼神都很动摇。
「……你怕蟑螂？」
「我不是怕──」
「你是怕。」
仓库门终於缓缓地被打开，小米学长原本要搬运剩下的货物，此刻却只看见两尊雕像。他们僵在仓库里，其中一尊的姿势很不自然。接着，有两只蟑螂快速的避开了学长的脚，躲进了另一个货柜。
「啊……原来还有蟑螂喔。」学长习以为常的说，他又看着纪言风问道：「干嘛都傻在那，你们怕蟑螂喔？」
「谁怕──」
「学长！」穆于菲打断纪言风，她僵硬的转过头，表情纠结的看着他：「帮我……」
接下来，在小米学长狂妄的嘲笑声下，穆于菲已经把鞋底刷了第三次。纪言风在一旁沉着脸不说话。「哈哈两个胆小鬼！平常都摆着脸还以为你们有多行咧！」学长得意的拍拍苏茉的肩，「连小茉都不怕了，她刚才可是打死了三只喔，三只！」苏茉听到称赞，害羞的说：哎哟，这没什麽啦。
纪言风的表情就更阴暗了。
「穆于菲也很强啊，随便一踩就踩到最肥的，那应该是蟑螂的王吧，国王等级的喔。」学长没心没肺的取笑。
穆于菲听了，原本气的想反驳，却是气笑了。她看着纪言风的表情，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纪言风，这两天她的收获实在是太多了。
穆于菲一笑，其他人也笑了出来，纪言风的表情放松了不少，他无奈的笑着。
这时她发现，原来在脏兮兮的仓库里看着蟑螂四散，没人敢移动脚步，而门却关的死紧……那种孤立无援的情况，简直比独处还要让人心跳加速，她的心脏简直快跳出来了。
她甚至还有这种错觉，比起蟑螂，恋爱也只不过是小事一桩。因为她可是踩死了一只蟑螂王啊！
到了隔天，是礼拜六。他们三人一到诺里奇，门口旁还堆放着昨天清出来的纸箱，刘玥就大剌剌的蹲在上面，抽着菸。
「六月姐，早安！」苏茉挥挥手。
「大老婆，早安啊。」
「……」穆于菲瞪向刘玥，说道：「玥哥，苏茉已经有对象了，你再这样下去，她男朋友会误会喔。」
苏茉推了穆于菲一下，害羞的进了诺里奇。
「是喔──」刘玥拉长音，她看了纪言风一眼，再看看穆于菲，两人交换了一个只有对方看得懂的眼神，穆于菲挑衅的看着刘玥，她挑眉，并要纪言风先进去。
刘玥用脚踩熄了菸，吐出最後一口白烟圈，说道：「别再叫我玥哥了。」
「其实，我胜算满大的。」穆于菲没理她，有点赌气，她自顾自地说着：「苏茉和学长在交往。」
「诺米？」刘玥问到，却没有很惊讶。
穆于菲点头：「况且，纪言风也没办法在苏茉面前做自己……」
「你──没必要对我解释吧？」刘玥笑了笑，「其实局面如何，你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我不是在跟你解释，我只是有问题想问你。」
刘玥拿出菸盒，打开一看，里面却没半支菸了，她努努下巴示意穆于菲继续说。
「你说你的结婚对象不知道你以前的样子吧？我想知道，既然都要结婚了，你隐瞒的理由是什麽？」刘玥沈默的从纸箱里挖出一瓶过期的果汁，对穆于菲说：「你话很多欸，口不渴吗？」
「六月姐……」
她听穆于菲难得乖巧的喊她六月姐，反而别扭的站起来。她无奈的问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究竟想知道什麽？」
「纪言风他……一直都在对苏茉说谎。难道在喜欢的人面前扮演另一个人不累吗？就算最後对方喜欢上他了，但喜欢的也不是──」
「穆于菲，」刘玥打断她，「纪言风是双面人的这件事情，我在你们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就知道了，可是这有什麽？」
「……」
「如果你在意的，是他一直在苏茉面前扮演好人，那也别再纠结了，因为他也在骗你。」
「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就是旁观者。我所认识的纪言风，跟你们认识的纪言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也在你面前扮演着谁，所以应该这麽说，你和苏茉扯平了，他对你们很公平。」
「请你不要拐弯抹角。」
「你以为他真的那麽好说话？他可是为了苏茉，把我朋友打的鼻青脸肿，当时他才五年级，我朋友的牙齿却断了。他就像他爸，血缘是骗不了人的。」刘玥似乎有些得意，她看着穆于菲的脸色，想说的话止不住，「你以为他真的那麽迟钝？你那麽好懂，所有心情都写在脸上，再怎麽忍耐拳头也都握得紧紧的，就像现在这样。」刘玥看着穆于菲紧握的拳头，把菸盒塞回围裙的口袋里。
「够了。」
「你难道真以为纪言风没察觉到你的感情吗？瞎子都能看见，他不是迟钝，他是视若无睹。他或许很渣，但放任他的人是你。」
「你又想叫我放弃吗？」
「不，因为我也不相信你没察觉到这个状态。你们都只是在刻意忽略对自己不利的事物。但为什麽纪言风不乾脆丢下你？现在苏茉可是在和诺米交往喔。」
穆于菲看着刘玥，她知道原因是什麽。因为纪言风也是个重感情的人，或许对於他来说，青梅竹马就是尽管他烦你、气你、厌你，却不会抛弃你的那种存在。穆于菲一直都相信纪言风不会抛弃她，尽管他没说，但她知道他不会。
因为这就是她唯一可以对纪言风任性的地方。
因为是朋……
「纪言风错就是错在他放不下苏茉，但也放不下你啊，穆于菲。」刘玥直视她的双眼，「既然你都放纵这种关系那麽久了，为何不多加利用？毕竟优柔寡断的人，有一个就够了。」
刘玥说完便慢条斯理的走到门口，她想起了什麽，转过头，思考了一下才说道：「我会和你说那麽多，不是因为我鸡婆，好吧，或许是我鸡婆，但你跟我以前真她妈像。」
「……呵。」穆于菲假装冷静，但她眼眶已经红了一圈，泪水在边缘打转。
刘玥诧异的看着她，最後只是无奈的摇摇头：「我来回答你一开始的问题。有人说在喜欢的人面前要毫无保留，那些都只是风凉话。要说我是骗婚也没关系，可是要我坦白？别傻了，尽管我爱他，但感情是很脆弱的。」
刘玥从纸箱里摸出一包不知放了多久的携带式卫生纸，丢给穆于菲：「所以就像我骗那个人一样，纪言风还肯骗你，就说明你还是有机会的。他在兄弟面前根本懒的装啊。」
「……什麽兄弟？」
「不要在意这种细节！」刘玥说：「所以，纪言风其实不是个太坏的家伙，他只是对待感情有点自我、有点潦草──」
「你很了解他？」
刘玥耸耸肩，「嗯──或许？虽然他一直装作和我不熟，我也就配合他了。」她笑了笑，随後扬眉说道：「如果你还是喜欢他，那就先擦擦眼泪，再来倒追小王子吧，小姑娘！」
穆于菲擦乾眼泪，拍拍脸颊，不是梦。
感情就是毫无逻辑。原本以为足够了解的那个人，只是个空壳。
她从刘玥口中得知，纪言风其实私下和刘玥认识，他们之间有着不清不楚的挂勾。还有纪言风的爸爸不单纯只是一个失婚又成天酒醉的中年大叔。
而穆于菲一直假装看不见的，纪言风对她感情的忽视，其实旁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讯息来得突然，就像刘玥一时兴起而全盘托出的二流故事，前面毫无铺陈，却突然下了一个严肃的剧情，故事急转直下，主人翁都死了，故事还是得继续下去。就是这麽莫明其妙。穆于菲只能全盘接收，就算接下来的剧情依然是她不想看见的悲情牌，但只要是和纪言风有关，穆于菲就会一直去找刘玥。
所以，感情真的是一种毫无逻辑、七扭八歪的东西。对於很多些人来说，感情可以拯救许多事，但是对於某些人来说，却脆弱的如果不用谎言包装就坚持不下去。
尽管如此，纪言风还是和从前一样有着同样的面孔。
就像昨天被踩死的蟑螂王，虽然牠死了，但某处还会有三十只、再三十只。
她可以抹煞掉自己一直以来所看见的纪言风，不过还是不能没有他，这是一种青春特有的，最愚蠢的坚持，她就像打不死的小强。
穆于菲也思考过，为什麽自己对他会那麽执着，但仔细想想，说纪言风其实很自私也好、打断谁的牙齿也好，或许执着的原因有很多，但理由却只有一个……因为他是纪言风。
不论他躲在阴影里的时间有多长，不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都是第一个接受穆于菲的人、陪她一起放学、说愿意当她第一个朋友的那个纪言风。因为从他那里获得的有太多，所以才仅仅是他、仅仅有他。
她是不会为此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