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送月饼样品过来的，毫不意外还是她男朋友。
我原想置之不理，但在上楼的时候，我意外听见了像是讨论中秋假期行程的话题。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过来会不会比较好？」他在想什麽？我们要跟爸见面！是一家人团聚的时间，他来制造纷争吗？
妈的声音紧绷且压抑，她叹了一大口气，「肯定不会比较好！这件事情让我来处理……你还要陪你爸妈，不是说要去农场度假吗？」
「是没错……」
我打算听个仔细，只是妈很快就岔开话题，所以我没能弄清楚他们最後的打算。
烦死了！先是遇到任性妄为的钢琴公主，看似美好的中秋假期还有人处心积虑地想破坏。
回到房间的我只随意看了功课几眼，看见摆在一旁的手机，我抓起，点开妈的另外一个帐号视窗——如今是黛昕在用。
我触碰着她传给我的贴图，那是昨天她传的。
我走到窗边，发现她房间的灯亮着。
「回，家，之後，还……好，吗？」我还是很担心她，尤其我们分开前她的冷淡疏离，让我很介怀。
她收得到吗？她们家有网路吗？我甚至想冒着很可能被发现的风险打电话过去……想想还是算了。
在等了又等之後，另一端终於冒出「已读」！『黛昕？』
『嗯还可以』。没有标点符号，是她传的吧？
『我在窗边，你在房间里吗？』
隔了几秒钟，一道纤细人影推开窗户，是她！她戴着耳机探出头；我对她挥手，接连问了她几个问题，像是晚餐吃了没、家里的情况如何之类的，她夹杂着文字与贴图接连回应，感觉不出任何不快。
我莫名松了一口气，『孟语筑呢？』
『姊姊去补习』，不在啊？本想问问她回家後的反应……『她很高兴但对我有点生气』。
什麽意思？『怎麽了？』
这次等得久了一点，一抬眼才发现她缩回房间里了。
『阿姨来找』，我想问到底是哪个阿姨，但她光姊姊还是表姊都说不清楚……会不会她在认知称谓上本来就有障碍？
『姊姊不喜欢我跟你在一起』。
盯着这条讯息，我有些茫然失措；孟语筑不喜欢我跟她在一起，所以呢？她们不在乎黛昕去不去学校，难道打算把她关在家吗？
『我以後跟姊姊上下学』，这……什麽？她们在学校不是得假装不认识吗？
『等等！你接受了？』
难道孟语筑很快的把她要回去，又用上威胁的方式要我跟她合作演出，只是因为我跟黛昕走得太近了？
『你对我很好』，当然！那是因为我很喜欢你……『可是我怕害你变成又一个』。
「又一个」，她昨天提起的那句话，在得知陆冠华离开人世之後。
我真的很想当面对她大吼「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不会变成「又一个」！』
几乎同时，她传来——『姊姊快回来了』。
言下之意是暂时别传讯给她了，对吧？
「啵」一声，黛昕传了一个可爱的贴图向我说再见，我却有股想落泪的冲动；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找到她，找到让我动心的女孩，却因为这样而中断联系？
黛昕说孟语筑很生气，因为她不喜欢看到我与黛昕在一起，又说怕害我变成「又一个」，所以她乖乖回到那个「家」，连跟孟语筑一起上下学都毫无异议。
等等！她这是为了……保护我？黛昕她明白，只要她不愿意回家，我一定会无条件收容她。
她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失望？只是不善表达的她在我眼中反而被解读成了冷淡。
陆冠华哽咽着说的那句话我还记得——『不管发生什麽事，都不要放弃她。』
而我，早已打算信守承诺。
＊
隔天，黛昕没来找我。
踏进校园，我特别绕到音乐教室去探头；黛昕已经在教室里了，她很认真的写着笔记；光是站在教室外面看着她的侧脸，都能让我感到满足。
我挪动脚步，想走回教室时不预期与另一个人打了照面……是昨天留在教室外看黛昕练琴的那个人。
她很快发现我，我若无其事地走向她，她却在经过时刻意顶了我一下！
我悍然回头，「你干嘛？」
「我做了什麽吗？」她佯作无辜的遮嘴，「啊，你的脸色很差耶，需不需要去保健室，知道怎麽走吗？」那极尽挑衅之能事的嘴脸让人看了就讨厌。
我瞪她一眼，无声告诉她，想激怒我，你还不够格！
但，万一她真的动到黛昕身上，我不保证我还能像现在这样息事宁人！
午休时，我意外接获了一则加入好友的请求……是孟语筑？大头照还是用她表演时的照片呢，深怕有人不知道她大小姐曾在国家演奏厅演出似的。
我点选确认，而她很快就传讯过来——
『宁，今天放学有空吗？』
她居然直接叫我的名字？我闭了闭眼，江宁，忍耐点！
『我今天有家教课。』
『几点？』七点。
然後她回了一个大大的笑脸。『那我们有时间做第一次搭配了！你来我家吧，不会占用太多时间的。』
哦，是吗？真是可喜可贺啊。
另外一个值得庆幸的原因是——妈准备的伴手礼很快就能派上用场了。
可喜可贺？
＊
一听到我要去孟语筑她家，妈很快决定要跟我同行。
美其名是保护女儿，实际上不如说是打算好好介绍自己的月饼要来得贴切。我对此没有任何不满，但仍克制不了想把白眼翻到後脑勺的冲动。
我也终於见到孟语筑的母亲了，她就是跟黛昕一起去医院看诊的人；收到礼物时的她表现得很客气温婉，但身上的那股傲气仍难以掩饰。
果真有其母必有其女？
在一番客套寒暄之後妈回家了，而我跟着孟语筑上楼。
「想不到你妈居然是尚美饼舖的老板！你们家的抹茶ＱＱ饼很好吃耶！」她眉开眼笑的称赞，「你喜欢吗？」
「没有特别。」实际上我几乎没吃过店里产的糕饼。「难得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我暗讽，毕竟她连我转学的原因都摸得一清二楚。
「哎哟！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多呀！」是真的听不懂还是装傻？她挑眉，指着我脖颈的镂空处。「你这件舞衣，很好看。」
这件纯黑舞衣是长裙款，上半身贴身、背部镂空的设计，质地轻柔，可以自在的伸展肢体；我只希望她们家的房间能腾出空间让我自在转圈跑跳。
来到三楼，我直觉望向黛昕的房间——门是关着的。
她回来了吗？我想问，但孟语筑并未给我任何机会。
「这里是琴房。」她扭开门把，映入眼帘的是占了房间一半面积的平面钢琴。「我们就在这里练习。」
房间采光很好，打扫也很乾净，我裸足走入，而孟语筑走向钢琴。「比较起史坦威，我更喜欢贝森朵夫的声音。」
她的手指轻抚过琴键，缓慢滑开音阶，我来到空旷处的中央，一手拎起裙角，「你有特别指定的音乐吗？」
「我如果先指定音乐，会不会干扰你的舞步设计？」她摇摇头，背抵着钢琴，直视我的双眼极具野性。「你想呈现什麽都先试试看吧！就算到最後钢琴只是替你打节拍也可以……宁！你就连随意摆出的姿势都好有看头！」
她打算配合我？「我以为是我们两人一起演出？」
「是呀！不过，主角是你。」
这句话竟是从一个满身傲气的天之骄女口中吐出？真是受宠若惊。
就凭着这句话，我在脑海间快速编织着舞步，幻想着自己是一个茧，我双手环抱着自己，在几个呼吸准备之间做好心理准备。
聆听心跳声，把这转换成引领动作的节奏。
转圈、转圈，一切从趴跪的姿态开始缓慢进行，在蹲跪到站直之间，我的双手伸展、向前，就像扒开严密覆盖着我的细丝，探求着未知，找寻一丝希望。
举高双臂，身上每一寸肌肉向上拉伸，我转向前方，孟语筑回应我的是难以言语的专注神情；在那一瞬间，我忘了接下这场表演的我有多麽不情愿。
我停住动作。
在一个呼吸之间，从极静，转换成飞跃的动能！
抬腿、展臂，象徵破茧而出的我拉伸着四肢，每一个跨步、每个跳跃都做到身体的极致，我在这不足十坪大的舞台变换着形貌，想像自己在人群间跳跃、打滚，时而欢欣鼓舞，时而悲伤愁郁，演绎着大多数人曾经经历的情绪起落。
偶有停顿，在未达完美之境的状态下，我尝试反覆把动作做得更加确实，然後继续舞着，感觉身体脉动的不断往下跳。
在连续三个劈腿跨步的跳跃，我持续转圈，回到舞台中央趴跪而下，双手匍匐着，直视前方，低头，谢幕。
盯着木质地板，喘息着的我脑袋一片空白；回过神来……我刚刚，究竟舞了什麽？就只是凭藉着直觉跟冲动、想像而连缀出来的舞步……
但是唯一的观众，回应我热烈激昂的掌声？
「跟我看过在舞台上的你完全不一样！」我听见她的哽咽，在抬头之前，她敞臂环住我，「可是这次更精采！比你跳啦啦队动作的样子更加精采，我不懂舞！可是我很感动……」她毫无虚假的笑展示在我眼前，双手紧贴着我的肌肤……我才知道我在这激烈的舞步下流了多少汗水。
「我好像……好像终於看见了真正的你。」她难掩激动的掉泪，「这才是真正的你！」
「孟……语筑？你……」
「可以再一次吗？」我听见她的要求，近乎卑微。
「再一次？」
她飞快回到钢琴前坐定。「再尝试跳同样的舞步一次，这次我配合你弹琴，用节奏跟声音来陪衬你！」兴奋的声调就像随时都要宣泄而下的大雨，凝望着我的眼神充满了认真与专注。
「你随时都可以开始！」
望着她的笑容，我茫然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