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里的他究竟怎麽了，我想，已经不需要再用言语多做解释了。
黛昕想追上去看他最後一面，但在看起来像是他爸爸的男人也随後赶至医院，以及整个医疗团队都陷入无止尽的沉默之後，我们确实已经不适合继续待在家属身边。
「回去吧，我带你回家休息……」
戴上耳机的她泪流不止，在我跟妈搀扶着上车，她一手任由我牵着，另一手扶着耳机，就维持着这样的姿态；一路上只听得见她细微的啜泣声，妈回头不知想跟我讨论些什麽，但终究没开口。
等到车子一停妥，「黛昕，来，跟我下车。」她展现的意外顺从，我打开家门，却听见妈喊了一声。
「宁！你不让她……」妈指向孟语筑她家。
「她们可以放着她一个人用走的到医院去也不肯开车送她，用走的！我不会让她回到那个『家』的！」我态度强硬地说，「黛昕，你今天晚上住我们家。」我靠近她耳边说，她没回应，而我听见妈在背後叹息。
我牵着她上楼到我的房间，「你先坐着，我换一下衣服。」我背对着她解开衬衫钮扣，却听见她用很微弱的声音说——
「又一个……又一个。」
她终於说话了！我急着转身跪在她面前，「什麽意思？黛昕？」
我包住她的双手，不知是不是因为车内冷气的关系，她的手好冰！「爸妈、我姊，然後是他，都因为我所以过得很辛苦……我是不是不好？」
「谁告诉你的？谁讲的！」我忍不住大声起来，「你爸妈不是因为工厂经营不善而欠债吗？跟你有什麽关系？你姊我是不知道……陆冠华不是因为生病的关系才住院吗？那也跟你无关，是你让他生病的吗？」
黛昕的眼泪还是掉个不停，一下便染湿我的指尖。「爸妈欠了很多钱，姊姊被抓去抵债了……我待在阿姨家只是暂时的，很快也就要……」
「你在说什麽！谁抓你抵债？是谁？谁敢对你怎样，我就……你不要哭，不要怕！不是你的错……」
黛昕歪着头，露出一个令我觉得有点诡异的微笑；抵债？这一听就让人觉得很不妙的字眼……「你姊人在哪里，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以前手机有姊姊的电话，现在坏掉了，没有了……」那个笑容不见了，她哽咽着，「小陆也是，他在住院之前，曾经跟同学打过架……那次很惨……我不敢跟他妈妈说是因为我……」
所以她才会失神的说「又一个」吗？
「可是他这次是因为生病才住院的，他跟我说过！真的不是你……」我拍着她，她像是受了刺激，一直说她之前跟陆冠华一起弹琴，去他家玩的事情；我让她说，一直到她停止下来，我的肩膀已经都是她的眼泪；刚刚脱下衬衫听到她开口，我就折了回来，因此只穿了一件内衣而已。
「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现在我们先洗澡休息好不好？」我再度替她摘下耳机，「先休息，明天我们去学校，放学之後我们再去看小陆？」
她点点头，而我拍了拍她，「你穿我的衣服好了？先去洗澡。」
「嗯……」她好不容易站起来，走了几步看起来随时都要晕倒的样子。
「黛昕！」我托住她，她在我怀里的模样看起来很脆弱……与我刚认识她的戒备以及她在学校里放松沉静的模样都不相同。
她漂亮的眼色，深深的吸引了我。
我心念一动，低头靠近，她即使流了汗，身上的自然体香闻起来还是很舒服；她眨眼，一道泪痕顺着眼尾滑落。
我低头舔去，在她脸颊边轻轻印了一个吻。
「如果你不介意，我陪你洗。」
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跟妈说我对她的喜欢还不到情侣阶段的我，在这一刻彻底赏了自己一记巴掌。
只因我无法放任这样脆弱的她不管……
於是，从这一刻起，我选择放任自己的心。
＊
褪去外衣，我第一次得以毫无遮掩的看见隐藏在衣物下的瘦弱身躯。
如我先前所言，她看起来很娇小，实际上她并不算矮，有一百六十出头的身高，但体重则明显不足。
「你是不是今天又没吃晚餐？」我让她坐在浴室的小板凳上，替她冲水时顺便问她。她「嗯」一声，双手交叉遮在腿间，似乎很害羞。
「都是女生，放心，我不会把你吃掉的啦。」
她咬唇的表情莫名可爱，终於缓缓放开遮住私密处的手；我只替她刷背，剩下的部分还是让她自己洗。不知是心理因素还是因为不习惯，她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看我……或许两样因素都有。
「你真的很瘦……」我带着心痛的盯着她几乎像是要穿透肌肤的脊椎骨，无意间发现她肩膀上的一道瘀伤，是新伤！「这是什麽？怎麽弄的？」我去碰，但她很快缩了起来。
她摇着头，无论我怎麽问她就是不愿意说。「我等一下帮你擦个药？」
「不要……」
「那你跟我说在家里除了孟语筑之外，还有谁会欺负你？」
「姊姊……姊姊她有时候也对我很好；她知道，知道我不想抵债。」黛昕畏缩的说，我替她冲去身上的泡沫，抓了浴巾裹住她满身伤痕。
「在家里，有人想把你抓去抵债？」是谁？我总觉得事情并不单纯，特别是我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孟语筑家里究竟还有哪些人。
她点头，但很快又摇着头，「到底怎麽了？你说！我帮你！」
她忽地停止动作，「小陆他，也曾对我这麽说，他帮我，接着被其他人揍、被排挤，跟我一样……」她认真的表情告诉我她不是在开玩笑。
我抹去她头发的水珠，轻拍她的脸，「洗好了你先出去，我拿我的衣服给你换？」
我们各自擦乾身体，她套上乾净的Ｔ恤跟短裤，虽然有点旧，但应能舒服的睡上一觉。当我拿出吹风机时，她立刻想去抓耳机。「怎麽了？欸！你的头发还湿湿的，耳机会坏掉！你不是不想被孟语筑骂吗？」
一讲到孟语筑她就停止动作；这名字……总觉得好像成了她的紧箍咒。「你来，我帮你吹头发，不吹会感冒。」
我连衣服都还来不及穿，就急着替她吹头；在吹风机打开的过程中她摀住耳朵，看来是很怕这个声音？
因为是今天的第二个澡，我没洗头，随手擦一擦身体就套上贴身衣物跟睡衣；刚洗过头，她的短发变得乖巧柔顺，她又戴上耳机了，一副不知所措的坐在床边。
「你想吃东西吗？」
「不用。」她盯着我的脚，视线缓缓向上，最後到我的脖子附近。
我笑着在她面前转了一圈，「我的睡衣，你想穿吗？我还有一件。」
她很快地摇头，低头不知道说了什麽。「怎麽了？」
「没有……没事。」
我关掉房间大灯，只开了一盏小台灯，她窝在床的最角落，而我躺上去，替我们彼此拉上棉被。还好我的是双人床。
「你不用缩这麽紧，还有空位。放松一点，我说过我不会把你吃掉的。」我尽可能压低声响，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耳壳；她的听力到底有多好？除了音乐方面的天分，还可以辨别很细微的声音吗？
已经退无可退的她盯着我，而我去拉她的手，让我们之间的空隙缩小一点，再摘掉她的耳机。「你怕黑？」
「嗯。」她闭上眼睛，又睁开，反覆了好几次，就像是确认睡在她身边的是我，而不是别人。
「如果怕，你可以靠我靠紧一点。」我半开玩笑的说，她迟疑了一下子，当真握住我；紧接着发生的事，是我连想都没想过的。
她一手绕过我的身体，就像抱泰迪熊一样抱住我——我变成她的泰迪熊。
「这样……呢？」她居然还一脸认真的问我可不可以！
我忍不住笑了！「嗯，只要你睡得着就好！我不讨厌跟女生亲近。」
她也笑了，这是我今晚看见第一个她真正的笑容。
「黛昕。」她这样笑真的，很可爱；我左手绕到她腰际，稍微改采侧睡的姿态面向她。「有件事，我想我还是跟你说清楚比较好。」
她微点了点头，或许是担心我没发现，又补上一声，「嗯？」
「我不是说我不讨厌女生靠近？」我清清喉咙，右手找到她的手掌紧紧握住。「其实更正确的是，我喜欢女生。」
黛昕缓缓抬起头，半眯着的眼睛有点迷茫，我想她今天应该是很累了才对，又是走到医院去又是哭得唏哩哗啦，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好好休息。
「你听过同性恋吧？」她维持着扑克脸，「嗯」一声。「我就是喜欢同性的那种人……然後我觉得你很可爱。」
「嗯。」
「你懂吗？这种感觉。」右手滑到胸口处，我指了指自己。「我对你的感觉。」
黛昕转开视线，但并没有甩开我的手，这次等得久了一点。「嗯……懂，应该。」
「真的？」我失笑，「那你该不会讨厌我吧？」
她闭上眼睛，脸颊靠近我的肩膀後说：「你不要拿我抵债就好了。」
这回答我连想都没想过！「我怎麽可能拿你抵债啦！你又没欠我。」
「可是，你对我很好。」这句话的声调远比之前都闷，她快睡着了吗？「是因为喜欢我吗……小陆也说过一样的话。」
「原来你知道。」知道陆冠华对她的感觉。
「嗯……我想、想睡觉了……」她打呵欠的模样简直像个小孩。
「嗯，睡吧。」我低声说，关掉台灯，同时偷偷在她脸颊上又亲一口。
她已经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