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消除一切苦痛的，是爱吗？
听到高老师当下所说的那句话，我的心底应该是感动的；但就像自由一样，多少罪恶假自由之名而产生？隐藏在大义凛然的话背後的动机总是污秽不堪，很多妖魔鬼怪都能披着以爱为名的外皮去做伤害他人的事。
没戴上护腕的左手上，粉红突起的肉疤从手腕侧面笔直划过桡动脉，一路划到小指延伸处。
事情发生的那个晚上，那个人吻着我调情，把身上的一部分放进我体内的当下，也是假以爱的外衣而做出的行为。
我跟他当初，又是怎麽开始的呢？
爱情的开始是陪伴。
女孩某天唱出的歌词里藏着这麽一句话。
我跟那个人认识的时候，正巧也是爸妈闹离婚不成的时候；我在学校的人际关系变得很糟，成绩也一落千丈，我翘课，在电子游乐场与ＫＴＶ之间徘徊，然後遇到了那个人。
爱情的开始，是陪伴。
我只是需要一个人陪而已，只要能说话的对话、可以陪着我一起玩，一起到任何地方去，都好。
所以我跟那个人，打从认识的一开始到结束，完全没有爱的成分存在，是吗？
「宁宁？」妈的声音把我从思绪中拉回。「怎麽一直看着你的左手，想起什麽了吗？」
那一刀下去，留下的除了丑陋伤疤之外的後遗症，它能照我的意思去动，拿东西什麽的也没问题，只是没什麽力气，比右手弱得多。
我摇头，很快把鸡肉盖饭吃掉；洗澡的时候我刻意用力的刷洗自己的身体，想把残留在身上的那些触感给去掉。
披着浴巾走出浴室时，妈已经把我明天要换的制服给准备好了，连同书包那些，还有皮鞋。
手机传来讯息，除了之前在芢和的啦啦队队友给我的消息之外，还有一则是来自於爸的；我点开，发现他录了一段话祝我明天上学快乐，还说他其实很想让我过去他那里接受他照顾。
『……不管怎麽样，我想你妈也一定会尽全力照顾你！加油，宁宁！我会再找机会回台湾！』
我忍不住笑了，这前後文根本搭不太起来，一开始先说要我过去他那里，最後却又说相信妈会照顾我……我简单回了『谢谢爸』三个字，套上短裤跟背心後离开房间。
下楼时，妈在客厅里享受咖啡，她总说自己不太好睡，每天经常只睡五个小时或更少，却总是改不掉晚上喝咖啡的习惯，而且还强辩说自己不会被咖啡因影响。
「宁？洗好啦？」她对我下楼感到惊讶；抬头一看，接近晚上十点了。
「嗯。」
「明天要去学校了，暑假真的过得好快！」
「是我的暑假吧？你每天都正常工作不是吗？」
「是没错啦！不过我的作息还是跟之前一样；这样一来的话，在家里的不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吗？」妈指着自己，叹息时的笑容也透着一丝无奈。
对，妈这段时间已经尽量把工作都放掉了，很多事情变得都可以在家里处理……暑假的时候我在家，但上学之後，整间房子大部分时间只剩下妈一个人。
「你之前说要养宠物……如果你觉得无聊的话，就养吧？」
妈啜了一口咖啡，接着回我个狐疑的眼神。
「毕竟高老师也变得一个星期只来两天，你很常跟她聊天对吧？我之前有看到你跟邻居讲话，但好像大多数也只是打个招呼而已。」讲着讲着，讯息声又响，我瞄了一眼，是爸。
「宁宁，我……」她对我说出这番话感到意外？我只是说出自己的观察而已。
「你把我要开学的事情跟爸讲对不对？」我笑笑的，指着手机萤幕，「他刚刚很三八传语音讯息给我，说你会把我照顾得很好，还说之後可能会回来一趟；他跟你说了吗？」
妈摇摇头，「我是跟他说你要开学……他没跟我说要回来……」
「我还记得他上次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出去吃饭的经过。」爸只是回传了一句「别客气，爸爸爱你」，真的很肉麻耶！我的心情莫名放松，下巴顶着手机躺进沙发里，妈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复杂。
「妈。」
「嗯？」妈的身体动作有点僵硬，就像重新插上电的机器人，大概是因为在搬过来之後，我们母女其实很少像现在这样一下子讲这麽多话。
「你跟爸，是怎麽在一起的？」
「我们大学是班对……」这我知道，爸讲过好几次追求妈的经过，可是，我好像从没听过妈这边的说法。「宁，你怎麽突然会想问这个问题？」
我迟疑着，往她那边靠了一点，妈挪开抱枕，三个多月来，我们母女间第一次由我主动产生身体接触；我聆听着心里的感觉跟身体反应，没有产生任何排斥。
她静静地掉了眼泪，就像是替宠物梳毛一样，一次又一次拨弄着我的头发，我丢开手机，又往她身上贴近。「我只是想听你说你们恋爱的经过，我想比照一下，截至现在为止，我是否曾经对人产生过爱情的感觉。」
「爱情的……感觉？」
「不是吗？恋爱的开始是陪伴。」我很认真地对她说，隔了一下下笑着补充，「有一首歌的歌词是这样写的，早上弹琴的女生前几天才唱过。」
一说到「早上弹琴的女生」，妈像是有所触动的点点头，「我有听到她的琴声；你说的歌我也知道……我跟你爸吗？」
她很用力去回想，我摸着左手的伤痕，继续说：「仔细想想，跟男女都曾经交往过的我，只有陪伴的多，没有爱情成分存在；我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一种非她不可，只要看见她、听到她讲话就觉得很开心，做什麽都可以，想不顾一切的接近她，然後……」
得到她。
让她也对我产生同样的感觉。
这就是喜欢。
妈注视着我，她很认真在听，我没说出後面几句，她看出我的欲言又止，却没有催我。
她此时的表情，跟两年前我割腕住院的时候一模一样。
当时的我只觉得她好冷漠，为什麽就像戴面具一样一句话都不讲，什麽都不问，就默默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好……
面对她的同样反应，现在的我却忽然觉得这样的她……
很温柔。
很体贴呢？
她是一直用这样的方法在等待着我的吗？
跟爸总是付诸行动跟言语不一样。
所以讲述他们俩个人相识经过的永远都是爸，在小时候陪着我玩、陪我长大，甚至讲床边故事也都是爸多过於她。
妈其实才是那个不善於表达自身情感的人；但这样的她，在发生这次的事情之後，已经不只一次……不只一次亲口对我说她爱我。
她很努力地尝试着要改变，同时，却也没有失去以往关心我的方式，是这样吗？
『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忍受失去你，妈爱你！所以……不要再说自己该死，好不好？』妈的拥抱跟哭喊，彷佛还在我的耳边萦绕着。
在我发生事情之後，究竟自己一个人流过多少眼泪？她经历过来自於爸在感情上的背叛，工作上的压力，还有我的事……
我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正视过妈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後的感受，而她也不愿意主动开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说她漠视，指责她对我不够关心，放任我自生自灭……但，妈也只是人，我需要的……她也需要，对吧？
沉默太久了，她弯唇笑着，仰起头来接话，「我跟你爸是同学你知道，其实……我一开始根本没有预料到他会喜欢我耶；他在班上的男生群中一直都算是代表人物，他的外表在女生眼中属於耀眼的那种，我就很普通，所以根本没想到他会注意我。
「你知道他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从哪开始的吗？」妈的眼睛很漂亮，尤其是在近距离凝视的情况下更能察觉；我摇摇头，这他没说过。「居然是一年级我们几个同学出去旅行，他看到我替坐在身边的女同学盖外套！然後接下来又说我拿讲义的时候都会算好数量，替同学买书、印讲义的时候也都很细心什麽的……我才知道他持续都在注意我……」
「妈很温柔。」
妈突然停止说话，我撇开头，「虽然很容易让人误会成漠不关心，因为你都不讲，可是仔细想一想，好像真的是这样。」
「你跟你爸当初讲了一样的话。」
妈抹掉眼泪，用力的叹了一口气，「爱情的感觉吗？不知道耶……也没想这麽多，就是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吧？有种偶像剧里常演的，眼睛对上就知道对方想什麽。」
「真的发生过吗？」
「好几次哦！明明没讲话，他却知道我要说什麽，或是我突然很想吃什麽东西，结果他买来给我……後来想想，那些都是生活上的点滴累积下来的默契啦！」
妈提到这段的时候眉开眼笑的，原来她提到爸的时候，也能够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种心心相印的感觉，肯定超过陪伴吧？
既然这样，为什麽最後还会走到现在这样呢？
就像我跟那个人，以及发生过关系的女友们，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在彼此拥抱着的时候，好像有一瞬间，我们之间曾经体会过那种心心相印的感觉，但在肉体接触消失之後，情感也随之不见了。
『这是一生的课题。』对於两个人的相处，高老师是这麽说的。
然而在面对这个课题之前，我必须先找到心里的那个人，不是吗？
＊
开学的第一天下雨；妈带我到学校去，原本买给我脚踏车的目的是让我自己上下学，但经过昨天晚上不小心的真情告白之後，她好像打算要每天都来接我了。
简单的开学典礼之後，我依照通知前往被分派到的班级，班导是看起来大概五十多岁的男老师，教英文，我则在全班同学与老师的要求下起来做简单的自我介绍。
因为身高的关系，我几乎快要坐到最後一列。
「嗨！」来拍我桌子的女生皮肤有点黑黑的，看起来很阳光可爱，「新同学你好，我叫余诗轩；之前已经担任这个班级连续两年的副班长了，预计今年也会继续连任，欢迎你来我们这班！有什麽想问的问题都可以问我！」
余诗轩？万年副班长吗？看样子人似乎不坏。「我是江宁，很高兴认识你。」
能当班级干部的除了功课好之外，就连热心服务都是必要条件，至少余诗轩是这样；对於一个刚到新环境，人生地不熟的人而言，身边有这样的人在，算是非常幸运。
不过，太过好奇对我而言，肯定会造成解释上的困扰。
「你说你曾经参加过全国竞技啦啦队比赛哦！还是队长！」她们对我在芢和的经历很是好奇。
有些人可能透过老师打听过我的功课，我之前成绩算是中上，在校成绩不错的人，在团体里总是稍微吃香一点。
「既然这样的话，那你为什麽会转来啊？」果然很快就有人问我转学的原因，我只推说是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而搬家。
「你打篮球吗？一百七在女生里面身高算高耶。」
我摇摇头，「我还满喜欢跳舞的，其他体育没有特别擅长。」
余诗轩眨着大眼睛问：「那你怎麽一直戴着护腕？」
「就像你来学校也会戴耳环一样……只是个装饰啦。」我的说法她似乎有些半信半疑，最後还是点点头接受了。
「那我也有问题想问你。」
她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点头如捣蒜。「嗯嗯嗯！你问啊！」
我指向教室内侧靠窗的那排，「第二个位子，那个位子没人坐吗？为什麽特别空一格？」都已经开学第三天了，位子就一直空着，点名也没点到。
余诗轩瞄了那个空位一眼，耸耸肩，「哦！那个啊……该怎麽说呢？那个人算是问题人物吧？」
「问题人物？」我似乎也曾被同学冠上这个称呼。「常常翘课吗？」
「唔！不是那种品行的坏，应该说，她有点……个人问题。」冷不防接触到另外一个同学的眼神，原本遇到什麽话题都能侃侃而谈的余诗轩突然变得畏缩。「大概就这样吧！我跟她也不熟，没办法说太多！」她草草讲完，说要去厕所，一溜菸的跑掉。
我转向方才瞪了余诗轩的那个女生，恰巧那个女生也向我走来。
她个头很小，顶着一头微挑染的头发，脸上也画着淡妆，她面带笑容，我却没能从她的笑容中感觉到一丝友善。
「嗨！新同学。」她双手撑在我的桌上，我瞄了她五颜六色的指甲一眼。
「嗨，有什麽事吗？」
「我刚听到你问副班长那个位子的事情。」
「嗯。」
她却是嗤笑一声，「她不来，对全班来说都是好事；毕竟她本来就不适合普通班级，也几乎没有人要跟她讲话。」
「她很讨人厌吗？」
「简单来说就是个怪人，总之，不用对她太好奇；太好奇反而会惹麻烦上身哦！」她敛起笑容，瞪了我一眼，「知道吧？」她恢复笑容，随手拍了我肩膀一下，插着口袋走开了。
我盯着被拍过的左边肩膀，而她很快消失在教室前门，在那一瞬间，我的身体反应明确告诉我一件事。
我绝对不可能喜欢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