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等我醒来後发现身上伤口均被包紮处理,本沾满鲜血又残破不堪的衣服被换成乾净棉质的里衣,不由得一愣。
脚步声靠近帐边,听见外头的招呼声,我知道是那个人,军中的主帅,殷觉以列,因为自小一同长大,我都喊他以列哥。
此时,我的脑中顿现一个人影,面容逐渐清晰。
他一头乌黑柔细的发高高盘起紮成马尾,俊美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一双幽暗沉底的眸子和浓密眼睫十足吸引目光。正值壮年的身材伟岸,披着一身月白战袍更显英挺,举手投足间有着武人的英气凛然,面上却又带着文人的温雅之色。
说到殷觉一族偏处南方,也称不上个国家,本不受他国瞩目,就是有着自己的小小领地,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主则,多年藉由贸易和外地往来。但数十年来国与国之间战事不断,可没有作壁上观或是保持中立这种好事,势必得被拉拢或是并吞,故以列哥的双亲先带领起事,当时年仅二十出头的他随之披上战袍,殷觉一族连连得利,至今已经灭去三个邻近小国。
但以列哥并不满意,看多了战争纷乱,多少人颠沛流离,包括他自己的双亲都在这几年中死於战事之中。回想某次战役,在以列哥的双亲遗体被送回营安置之後,他独自待在主帅营内整整一夜,而我的兄长就在里面陪他。
他哭着说他要殷觉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家,把这代乱象导向终结,然後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
那一夜,我就守在帐外,一字不漏全听见了。
听见他的承诺、听见他的决意,不管是悄然在外守候的我还是在内陪伴他的兄长,都承接下他这份悲痛和承诺。
脚步声停滞半晌,一只手掀开帐篷,朝着我走近,眼带关切:「小容,受了伤怎麽就这样睡了?要是发热怎麽办?」
对着亲近之人,他能如此温柔关怀,而在统领兵马时,他又自然流露出威震天下的王者风范,面对战场敌手时,他可以下手狠辣。但不论是哪种样貌,我始终坚信,他还是当年那个会在我腿酸,背着我回家的以列哥。
我笑了笑,「我没事。」
他一脸不信,「没事?你的伤我看着都比清严重!看你那时候险些摔下马,我叫鄂敏来看你,见着你流了一地血倒在床上,他都吓愣了。」
原来以列哥看见了。
我以为,他只有看见兄长,「哪有这麽夸张,而且这种程度的伤不是没受过。」
他轻轻敲了我的头一下,「能不受伤,就别活受罪。」他露出一个带着感怀的浅浅笑意,那份思绪彷佛漫进了我的眼睛,「对了,清没事,让我叮嘱你多休息。」
我点了点头。
又闲聊了几句,听说雅国在战後立刻派人送来降书,我觉得他们动作倒是颇快。
嗯,後来我又知道自己睡了整整两日,原来不是人家动作快,是我睡了挺长一段时间。
「好好休息,我再去看看清。」
「我跟以列哥一起去吧……」正想掀开被子,被一只手挡住又压了回去。
「不许。」他态度虽强硬,嘴角却勾起令人目眩的笑意,「如果你让我背着你去,我考虑考虑。」
我只是一介副将,真让领军主帅背着我去找兄长,倒不如先把我打昏。
「不去就不去。」
他揉了揉我的头,「乖,这才是小容。」
是啊,这才是我,不论你说什麽,我都会接受和听从。
接着以列哥刚踏了出去,另一个人就偷偷摸摸窜进帐篷。
我的帐篷在整个营中偏外侧,这是我自己的意思,而巡逻人手也是每隔半个时辰才经过一次,那个人手上有我给的信物,只要过了军营侧门,要能摸进我的帐篷根本不是问题。
青年身穿水墨色衣,生得风流韵致,飘逸洒脱的长发及背也不好好梳理,我一直觉得这若在半夜肯定会吓坏人的,哪怕他长得其实不差。
他一见着我,顺势就想搭上我的肩,却被我看准拍开。
「好你个小没良心的,好朋友特地来探望你,你就先给我一掌拍开我的情意?」
我缩回被子里,正值冬日,虽然帐内有炭火还是会使人发冷,眼角余光映入那张脸,俊雅面上此时噙着一抹放荡不拘的微笑。
「欸,我可是体贴你来着,见你那位以列哥哥过来看你,我才不进来煞风景,可你怎麽没跟着他出去?」
我很直接地回他:「明知故问。」
青年啐了两声,缩去炭火盆边烤手了。
我无奈地叹了一声,望着那在炭火盆旁蹲着的人。
要说起我跟这个人的相识过程,还得回溯於近年的战事。
从以列哥开始参战後,我跟大我五岁的夜清兄长自然一同进入军队,我们三人自小习武,底子本就好,也因为是亲信,位阶不会是一般的将士,单在谋略上夜清兄长更是出类拔萃,不到一年便有了少将军职位,而我是他亲弟,以副将身分跟在他身边。
战事三年後,当时蜀国假意与我们交好,实则暗中和他国联手埋伏,等我们察觉时已然来不及。
为了让以列哥他们能平安突围,我自告奋勇当作诱饵,虽然当下他们万般不许,但牺牲一个副将总比牺牲主帅好,在我和夜清兄长极力劝说下,以列哥总算同意了。
我知道夜清兄长并非无情,而是因为在情势相比之下,我去最合适。而他也相信,我会活下来。
诱饵作战成功了,但也不是太顺利,我所带出的三百人骑队全灭,我则是大难不死。
滚落山坡,重伤难行,正好遇上了他,就是现在在我帐里取暖的青年,何允逍。
要说他为何救我,大概真的只是顺便发发慈悲。
他一直是这个说词。
他把断腿的我拖进邻近山洞,躲了外头敌军三天三夜的搜捕,靠着爬进山洞的野物和渗出岩壁的山泉水过活,才敢把我背出洞去。
好几次我发着高烧,险些活不下来,可他不知道做了些什麽,硬是把我从鬼门关拖回来。
我们在山林间一起生活了数月,自然熟稔起来,便开始互相聊起过往的事。我想着以列哥他们兴许认为我已经战死……或许放弃我了。
有些负面念头後,便什麽都可以说了。
他知道我喜欢上一个男人,这男人他也在漂泊流浪时听过名堂。而他也是在这时对我坦承他是一名秘术士。
我起初不信,但是看见他能在掌中无端点起一道火,我就信了,同时说了他几句:「既然能点火,干嘛每天还逼我生火?」
他先是一怔,然後搔头大笑:「哈哈!我忘了!但我这不是为你好吗?生火能多练练手劲,多动动,身子才好得快!」
但我明明是断腿,不是断手。见我拿起附近的石块,他连忙改口:「以後我来生火就是了!用石块练手劲不会好得比较快!」
我忍不住噗哧一笑。
当下,他揉了揉我的头,那抹嗓音里带有的疼惜,让我一时眼眶一热:「你这年纪本就该多笑笑,去杀什麽敌啊?不是我诓你,夜容,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是吗?我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是什麽样子,因为就连以列哥,也从没说我笑起来是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