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座位旁的柚子早已睡死，还微微打着鼾。
我转过身，以一种极不自然、极不符合人体工学的姿势，枕着右手臂侧着头扭着脖趴在桌上，睁大眼直往左後方瞧去。
程奕的长睫毛像黑色扇子般摆在他端端正正、白白净净的脸孔上，嘴唇紧抿，呼吸均匀…。
这样好看的男生以後不知道会长成怎样？
会长出络腮胡子吗？会有像男模般的精壮身材吗？
眼里盯着瞧着，脑袋里转来转去尽是些粉红色、少女漫画的绮思幻想…。
风纪股长在座位间走来走去，经过时敲了桌子一下，我赶紧闭上眼，眼观鼻鼻观心安份了一阵，再偷偷睁开眼时，看见程奕正朝我这边丢来一记白眼，被发现了！
我的身体瞬间像同时有千万只蚂蚁爬动，心慌意乱得想扭过头，谁知道脖子连着左手臂、身体左侧已经发麻，动弹不得，我们两人就这样瞪着眼互视了一会，程奕皱眉，挥手往自己脸上一抹，那意思是『看什麽？快睡！』
我只好用右半部的身体力量来摆正姿势，不料用力过猛，桌子被我摇晃了一下，抽屉里喝了一半的可乐就这样掉出来，『匡当！』一声掉在地上，在无声的教室里听起来特别响亮，然後滚啊滚…。
在我眼睁睁的目视下，滚到左後方座位的椅脚，停住了，从瓶口边缘流出琥珀色的液体。
顺着椅子往上看，程奕眼睛喷火，像要把我给宰了。
风纪股长一边用犀利眼神打趴骚动的同学，一边快速移动到事发现场，指着地上那罐无辜的红色铁罐，看看我再看看程奕，手指头在我们的桌子上各点一下，进行无声的审判，一切都以『静悄悄』为最高指导原则。
这场审判考验着人性！
我正想开口，程奕却弯腰捡起可乐罐，站起来走到教室外头罚站。
我发誓我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但是此时，我心底却有一种很难以形容的喜悦，这种喜悦不是『好险好险，有人帮我顶罪』，而是像武侠爱情小说情节，男主角义无反顾替女主角挨刀挨箭挨暗器，那种…被『拯救』、被『英雄救美』的感觉。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可耻，但是…我真得很开心啊！
午休时间结束，程奕拿拖把抹去地上褐色的可乐渍。
「班长…我来就好！」被英雄救美的少女扭着抹布问。
「不用！」英雄要说的应该是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算了算了，程奕话少，这两个字意思也差不多。
「这怎麽好意思…」少女羞红脸。
「离我远点！」
以可乐罐为中心，扩及前後左右的坐位，他拖过一遍，消毒水过抹布擦了一遍，最後又用卫生纸吸去未乾的水渍。彷佛泼到好学生地盘上的不是一罐可乐，而是一摊馊水！
*
动会向来是学校的一件大事。
对哥而言，就是墙壁上的丰功伟业又多了几条。
我四体不勤又是哥口中「没有小脑」的肢障。开幕式一结束，除了帮同学加加油，之後一整天几乎是无所事事。
唯一的期望就是可以吃到妈现做的海苔寿司卷当午餐。
平时妈嫌麻烦，总是买菜市场现成的打发，只有到运动会这样的大日子，妈妈才会在早上现包现卷，再送到学校来。
中午时分，从妈手中接过便当，我躲到福利社後面，准备大快朵颐。
突然看到程奕站在离我约5步的距离，大概才刚比赛完，他脸颊红红的、还微微喘着气，额前的浏海还挂着几滴水珠。
我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瓶鲜奶跟三明治，眼睛却看着我的寿司便当。
「班长你还没吃午餐喔!」我看着他的三明治，问了笨蛋问题。
他摇摇头。
「那…要吃寿司吗？我妈弄很多，分点给你…」
他还是摇摇头。
「那…我想吃三明治，寿司一半跟你换!」我说。
「我不想吃寿司…」他终於开口。
「可是…我突然想吃三明治!」
「自己去福利社买！」他转身要走。
「我妈帮我带便当，就不会给我午餐钱了…」我拦截他，一把抢过他的三明治，送到口里咬了一大口，还给他。
「你这人怎麽这样…」他涨红着脸瞪我。
「我想吃寿司又想吃三明治啊！」我回瞪他「不然不然…这样吧！当我吃亏点，寿司全部给你吃啊！」
「…」他看看手中被我咬了一口的三明治，再看看我的寿司便当，醋饭闪着晶亮的光芒、黄澄澄的蛋卷柔软可口。
最後，他艰难下了决定「好吧…一起吃…」
大概是吃了我的寿司、大概是中午的太阳晒得人晕晕的。这天，我们坐在福利社的台阶上，共用一个便当，他特别温暖、特别多话。
「你妈妈每天中午都会帮你带便当，真好…」程奕手拖下巴，望向我。
「有啥好的…我家很普通啊！我爸是公务员，我妈是家庭主妇，每天闲闲没事啦！最大的兴趣就是煮菜喂饱我们…」我咬着筷子「听说你爷爷是师范大学的校长耶，还上过电视呢，多威风啊！」
他沉默了半晌。
「王晓夏…你知道我为什麽要拼命得奖？」他问。
「因为…你很优秀啊！得奖是应该的吧！」
拼命得奖？我不懂。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一点也不优秀、一点也不厉害…」他直视我，好像想让我认同他的话。
「我知道啦…」我哈哈一声，筷子往便当盒里戳「功课好的学生都会这样讲…」
好学生的心态很奇怪，不知道是谦虚还是心机重，考试前老嚷着没念书，却又科科满分。
像我哥，年年全年级第一，同学们都知道他晚上九点就一定躺平在床上，不过没有人知道他隔天淩晨四点会自动起床念书；大家称赞他精通英、日语，却不知道他爱看漫画，为了追第一手，都是直接跟出版社订日文版，他爱打电动，上网跟外国学生讨论密技，英、日语就是这样练来的。